夢幻手游巧匠值 極品老媽(夢幻手游巧匠值 極品飛車21)

第二十四回 強弩神箭

鄭芫和覺明師太回到佛堂時,章逸和朱泛都已到了室中,覺明師太對章逸比了個手勢,右手食指豎起彎了兩下,表示馬札已經死翹翹了。她暗自忖道:“馬札這廝去而復返,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曉得我就隨時盯住那口井和我的地道。”

現在的問題是:馬札死了,有什么后遺的麻煩?會不會為鄭義門帶來什么災難?

鄭芫道:“朱泛讓鄭學士削發給馬札認,這一招實在高明,我瞧那個元宵夜告密的人回去定要倒霉了。”應文大師父對鄭洽合十為禮道:“鄭洽為貧僧落發做替身,實在罪過。”鄭洽合十回禮道:“大師父休要如此說,鄭洽暫時便以您‘應岐’師弟的身分侍候您,反而方便。”

朱泛對著鄭芫笑道:“下次再有人來查,咱們大伙兒都削發為僧,擾得他們一塌糊涂。”鄭芫嗔道:“夸你一句,你就要翻天覆地亂搞。”

章逸皺著眉道:“原來乃是設計讓馬札撲個空,以告密者認錯人結案,可現在馬札送了命,他的部下等不著帶頭的,這該如何是好?”一時之間,大家陷入了沉思。

那應能和尚忽道:“馬札雖死,但對方永遠找不到他的尸體,也就是說他們永遠找不到是咱們動手殺了馬札的證據呀……”

應文大師父打斷道:“這一點師兄無須過慮,咱們這邊露面的只有你和鄭洽二人,憑你們兩人怎能殺死武藝高強的馬札?重點在于要讓對方以為馬札之所以消失,乃是別有原因,與這邊的事無關。錦衣衛對咱們這邊的情形已經一目了然:就是落了發的鄭洽和他師兄應能在家鄉修行宏法罷了!”

大師父一言切中要害,大家都點頭稱是。那于安江道:“俺有一個主意,或許能達到大師父說的……”

鄭芫道:“于叔快講,你總是有好主意的!”于安江笑道:“承鍾靈女俠這般瞧得起,真不容易啊。俺的主意是叫廖魁把馬札的那匹馬牽到浦江城外江邊,尋個好所在,把馬給宰了,要讓馬札的手下發現后以為馬札遭仇人暗算,尸首可能跌入江中,隨溪水流到富春江去了。”

朱泛拍手道:“這主意好,馬札壞事做多了,江湖上仇人多的是,這下栽在高人手上,把他媽的連人帶馬都做掉了,這就跟咱們這邊扯不上關系了。魯烈知道了,不但不會再找這邊的碴,恐怕睡覺都睡不著了,他做的壞事可比馬札多一倍也不止,這就叫那個什么……竹難書。”鄭芫道:“朱泛,你成語搞不清楚還要賣弄。”

章逸前后想了想,點頭道:“這主意要想蒙混過關,恐怕有些一廂情愿,但眼下別無他計,便值得一試。大師父,您說可好?”

應文大師父點頭道:“朱棣到處在搜尋貧僧的下落,咱們固然是隱姓埋名,步步為營,他們那邊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宣揚要搜捕貧僧。只因朱棣已對天下宣稱建文已死,還以帝禮葬了建文,魯烈如明著要抓建文,豈不自相矛盾?是以他們也是遮遮掩掩,盡量暗中行動,避免把事鬧大。對貧僧而言,最重要的是不能牽累到鄭義門的無辜。”

章逸道:“大師父說得好,試想魯烈接到回報說建文帝并不在鄭義門,是告密者誤將鄭洽看成了建文,然后馬札又突然失蹤,他多半得要好好編個故事,在朱棣面前為這趟失敗的行動交代一個說法哩。”

于安江右拳打在左掌里,冷冷地道:“章頭兒這話說得透徹,不愧是錦衣衛的高層大官,完全掌握了當官的心理。魯烈這廝不但不會張揚,反而會盡量把行動失敗的責任推給馬札,只因馬札不會說話了。大伙如無其他意見,俺這就去找廖魁辦事了。”他眼光投向一直沒說話的覺明師太,她好像沒有什么意見,也沒有怎么進入狀況,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道:“反正馬札在黑暗中永遠出不來了。”

眾人不十分明白她這句話有何深意,鄭芫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涼下去,她隱隱覺得覺明師太一切的心思和關切,全部集中在回味如何把人鎖在她的機關中,讓他呼天不應喊地不靈,然后慢慢絕望而死。

于安江匆匆離席找廖魁辦事去了,佛堂中難得大伙兒齊聚,章逸便向應文道:“大師父,不論魯烈那邊反應如何,咱們要準備離開鄭義門了。只待方軍師他們回來,咱們就動身南遷。”

應文道:“方軍師他們去了已有兩個多月,照說應該回來了?”鄭芫也道:“傅翔臨走時曾告訴我,此去尋找長住久安之地,方軍師胸有成竹,只是要去實地勘查一番,兩個月內一定回來,不知為何迄今音訊全無?”

朱泛道:“話雖如此,其實也說不準,如果所勘查之地并不合適,他們三人便要繼續向南去看別的地點。大師父不需擔心,也不要心焦。”鄭芫忽然道:“完顏道長呢?道長從早到晚都不見蹤影,不知現在何處?”

章逸道:“道長聽說咱們這邊要演這場戲,便說不好玩不想參與,一個人到浦江縣城里去喝酒了。待會回來時,正好帶回那十二個錦衣衛回到縣城后的消息。”

就在他們繼續談論未來計畫之際,廖魁和于安江已經把馬札那匹白馬拉到縣城外江邊宰掉了。宰馬對廖魁來說可謂輕而易舉,他在白馬倒地后,將馬血放完,便和于安江將那馬尸體弄成像是要害中劍,突然摔倒不起,流血不止而死,馬上的騎士被殺后跌入江里,被江水沖向下游。

一切布置妥當了,廖魁拍拍手,掏出一塊布來揩汗,那于安江也掏出一條汗巾來,將右手食指用汗巾包了,蹲在地上蘸著馬血,在白馬身上寫了“血債”兩個大字,又在旁邊寫了“傅友德”三個較小的字。廖魁并不曉得傅友德和傅翔的關系,不禁大吃一驚,問道:“于指揮呀,你這是干啥?”于安江道:“俺要教這些錦衣衛的傻蛋以為是傅友德的后人來報血仇了,包管把魯烈那個王八蛋嚇破膽。”

廖魁奇道:“穎國公傅友德的血債?那時候的錦衣衛首領好像是蔣瓛哩,又跟馬札、魯烈有啥牽扯?”于安江低聲道:“嚴格說起來,傅友德是給朱元璋逼死的。不錯,蔣瓛是那時候的錦衣衛頭頭,但穎國公自刎后,帶人去追殺傅家后人的是魯烈和馬札這兩個王八蛋。俺這么用鮮血一寫,人人都會認為是傅友德的后人來報仇,要馬札和魯烈血債血還,如此一來,便沒有人會想到鄭義門這一邊了。”

廖魁道:“于指揮這栽贓的把戲玩得高啊,最重要的是把錦衣衛在鄭義門逮捕大師父認錯人的事,和馬札被殺的事切割開了,只不知傅家后人竟出了武功這么厲害的人,這……魯烈信不信啊?”于安江微笑道:“他不信也得信。”心中卻暗道:“殺個馬札算什么,傅翔啊,俺用你的名,請你包涵則個。”

地尊失蹤已經八、九個月了,連天尊也不知道他的行蹤。

旭日未出,霞光已經滿天,嵩山少室山的五乳峰在初現的曙光照射下,是一座暗藍色為底、金黃光為飾的美麗山峰。白云繚繞的半山腰處只見到一線微曦,一個異常高瘦的人影從密林中緩緩走出來,他手提一只瓦瓶,背上背了一個用細麻繩織成的網袋,袋中裝滿了各種野果、野菜。

這位又高又瘦的怪人在無路的密林及山石之中行走,如履平地,走得雖不快,但平穩得有如冰上滑行,黑暗中乍看之下,幾乎人人都會以為遇到了鬼魂,冷冷的沒有聲音也沒有生命氣息。這人漸漸走近了,正是天竺武林的絕頂高手──地尊。

地尊走過一片石筍,停在一個小山洞前,這洞口對他的身材而言是小了一點,他必須彎下身來,先將瓦瓶及網袋放入洞內,然后一縮身如貍貓般進入山洞。

洞內倒是愈走愈寬敞,約行數十步,便到了盡頭,迎面是一面石壁,從洞口射入的光線到了此處,已經微弱到難以察覺,但在地尊眼中,仍然清清楚楚看到石壁上刻著一個比常人身軀還要高大的“禪”字。地尊斜著眼看了一下,那“禪”字筆畫入石三分,運筆一氣呵成,不知是如何刻上去的。地尊每次面對這個“禪”字,便要喃喃自問:“這字是用刀斧鑿的?還是以手為筆在壁上抓出來的?還是……”他始終無法想通,但有一事卻能肯定:“看起來達摩祖師至少也像我地尊這般高個兒。”

他十分熟練地在石壁下盤膝坐好,在右下角的石壁摸到一橫排文字,是用古梵文刻在壁上,說明如何啟動機關進入石洞。地尊最初發現這排文字時十分震驚,因為這種古梵文早已消失,即使在天竺,也只有極少數鉆研古經文的人能讀懂,他正好就是其中一個。他遍尋天竺各古寺中的心經,從經文中參悟高深武學,是以很輕易地就解破了秘密機關,進入內室。

這時地尊摸進內室,室內一片黑暗,他閉目運氣,雙目瞳仁竟然大開,黑暗中依然可見室內情景,顯然這石室頂上仍有極微的光線透入,只是常人之眼完全不能見。這室內屋角放著一個半滿的水缸,地尊先將那只大瓦瓶中的清水加注缸內,再把網袋中的野果、野菜、山藥、甘薯分門別類放在幾個瓦缸中,然后對著石墻面壁坐了下來。這時他暗暗忖道:“千年前,達摩祖師便是坐在這里面壁九年而悟道,他吃的喝的肯定便如今日之我,這幾個瓦缸必就是千年前達摩使用過的。”

他想到自去年在武當山見到少林《洗髓經》在傅翔身上造成的奇跡,便決心不顧一切上少林要來強取《洗髓經》,豈料到了少室山那個夜晚,忽然遇上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一道電光閃過,地尊發現了這個山洞。當他因避風雨而進入洞內,那古梵文引導他進入了達摩祖師一千年前面壁苦修的地點。

長夜過去,翌晨卯正,忽然一道強光射入石室,正好照在石壁上,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全是達摩以指代刀在壁上刻下的兩篇用古梵文寫的經文:《易筋經》與《洗髓經》。

那道強光只照射了一盞茶時間便消失了,石室恢復黑暗,地尊暗道:“必是這石洞頂上有一線極狹的縫隙可通天光,每日只有日頭正對一片反射物之時,才將強光折入投射在這面墻上,日頭在天上位置一移走,便偏離反射了。”失了強光,他便以指代眼觸摸著壁上的古梵文細讀,幾個月下來,已經把達摩這兩部心經背誦如流,牢記心中。

地尊來少室山原是要到少林寺借《洗髓經》,如借不到便打算動粗硬搶,卻不料誤入這個千年前達摩祖師面壁悟道的密洞,目睹了達摩的手跡,而且是用古梵文書寫,只有地尊能輕松讀懂,便是換了天尊,恐怕也只是一知半解呢。因此地尊認為此乃天意,是天要賜他這兩部經文,既非盜取,亦非傳自少林,而是由達摩祖師親手傳授給他。既是天意,他完全受之無愧。

地尊在這密洞中匆匆已過了九個月,九個月來他勤練《洗髓經》,順便也練《易筋經》,每每與自己原來即已精通的天竺武功相互印證,兩種極端相異的武學在他身上同時體現,一時之間難以相容,他也不著急,暗道:“當年達摩祖師在此洞面壁九年始得悟道,我才九個月那能修成正果?”

中土武林都在傳言地尊不見了。有的傳說武當一戰,地尊和完顏道長雖然戰成平手,但完顏道長老而彌“辣”,在地尊身上暗下了毒手,七七四十九天后地尊傷勢發作,不知去向;也有傳說地尊該勝未勝,害得天尊的盟主計畫成為泡影,他對地尊極為不滿,兩人吵翻后,地尊負氣回天竺去了。這些傳說全是源自江湖中人一廂情愿的想法,加上繪聲繪影的渲染,竟也傳得活龍活現。

這一切地尊都聽不到,即使聽到也不會在意,連天尊也不知他究竟在那里,他現在心中只有一件大事:天竺的武學、張三豐的《太極經》、達摩的《洗髓經》和《易筋經》,每一種武學都博大精深,也都似乎有極大的包容性,但修練起來卻難以跨越各種武學的障礙,而他要突破這些障礙。

過去地尊在武學的深造上總是和天尊合練雙修,以致他倆的天竺瑜伽神功能突破各種限制,離那天竺武學的至高點僅僅一步之距。但此時地尊的想法迥異,只因他親眼看到了“融會貫通”的武學奇跡發生在傅翔身上。

地尊對上乘武學有瘋狂的追求慾,當他想要突破一大關卡時,世上其他任何事都變得無足輕重,他曾暗對自己說:“如果傅翔能,為何我不能?如果傅翔愿教我訣竅,我地尊立刻拜他為師。”地尊是會說到做到的。

武林中少了一個地尊,天尊似乎也暫時銷聲匿跡,但很少人能預見,震動武林的武學大突破,正在這暫時的平靜中默默孕育,蓄勢待發。

傅翔站在累累山石的高地,面對著東方海灣眺望,海風帶著咸味迎面吹來,他展開道袍披襟擋之,感到一種飄飄然的快意。

遠方的巖岸巍峨而曲折,海浪此起彼落,激起一堆堆的白色浪花,傅翔只有兒時隨師父在泉州看過大海,對海有著一種奇妙的憧憬。甚至在神農架上練武的四年,仍然不時會夢見自己乘長風破大浪在海中遨游。這時他站在海邊,近距離感受海的晶瑩透明,海的奇幻變化,還有那海浪嗚咽中透露出無與倫比的力道。

“就是這里了。”傅翔喃喃自語。

這時不遠處傳來阿茹娜的叫聲:“方福祥,你在那兒?”傅翔回過身來,只見遠處的巖石叢后出現了阿茹娜的身影。他對這個聰慧而美麗的蒙古女子又愛又敬,這回到福建來為應文大師父選一個長住久安的地點,聽到她與方冀之間談論天文、地理,分析所勘查地點的形勢優劣、攻防大要,不但頭頭是道,而且每有創見。有一次方冀聽了她的分析,忍不住嘆息道:“他日明教若能復興,這孩子倒是當軍師的好材料。”

傅翔對她揮手,然后盯著一片巖石,看那海浪一個接一個涌來,內含巨大的力道,外表卻是無比的優雅,甚至有些嫵媚,撞擊在巖石上,看似力盡而止進,但那些巖石的每個隙縫里立刻冒出往上升的海水,直到整個巖石被徹底濡濕了,才緩緩退下去,留下一層白色的小泡沫。那些泡沫尚未消失殆盡,第二個浪頭又已報到,來得還是那么優雅,那么從容。傅翔抬眼望時,第二道海浪之后還有第三道、第四道……終于看不到浪頭了,但傅翔卻看得到遠處大海中一波又一波的潛勢,生生不息。

他轉目去看那一段平坦的沙灘,一道接一道的海浪涌上來,沒有受到任何挑戰,那些浪頭涌到極處,乖乖地退回海里,沒有引起任何激情的沖突和攻防。

傅翔想起昨夜想了一整夜都想不通的幾招劍式,試了許多不同的組合,卻不能達到自己心中設定的境界,這時忽然若有大悟。他喃喃自語:“是了,那浪頭推上沙灘時,未遇沖突和挑戰,盡管內蘊巨大力道,然而進退之間何等雍容大方;但是,同一個浪頭在這端遇到巖石時,那股堅強的撞擊力道,看似粉碎了它的形象,它卻立刻化為千百支細流,內蘊的強大力道支撐這些細流如水銀瀉地無所不在,竟將巖石里里外外、每一個細處都征服了,方才優雅而退。最厲害的是,第二道浪頭以同樣的從容之態已經涌到巖前,永無間斷,永無休止。”

那“王道劍”的幾招在傅翔心中有了全新的構想及鋪陳,他心中忍不住一陣狂喜。

這時傅翔聽到阿茹娜在他耳邊低語:“傅翔,你又在發什么呆?海浪有這么好看么?”傅翔一把抱住她,攬著她的纖腰飛身而起,一面大聲笑道:“好看,海浪太好看了!”一面以上乘輕功在海邊的巖石上飛奔。阿茹娜覺得好像騰云駕霧,索性全身放松,一分力氣也不用,任由傅翔帶著她上下奔馳。

過了一會,阿茹娜叫道:“該回去了,方師父在等著哩。”傅翔這才緩下腳步,停在一塊平坦的巨石上,把阿茹娜放下,整整道袍,和阿茹娜一同走向海邊的茅屋。

那簡陋的茅屋中堆了些漁具,想是漁民暫時存放器物的地方,一張粗糙的木桌,幾張木凳。方冀坐在桌邊,藉著一支蠟燭微弱的光線,在看桌上一張手畫的地圖,見傅翔進屋來,便笑道:“翔兒,方才從這窗口看你在海天之間飛了一陣,還真不負了你名字中這個‘翔’字。你的創新劍法有了突破?”傅翔道:“我從海浪里看到一些東西,極感震撼。”

方冀指著桌上的圖道:“這圖是阿茹娜經過仔細測量后繪制的寧德地圖,各點的距離及方位相當準確。這附近有十幾座大小寺廟,我選了其中三座。”他一面說,一面掏出一個精巧的石制墨盒,打開一看,中間分隔成兩半,一半用絲棉吸飽墨汁,另一半的絲棉則飽吸了用朱砂調制的紅汁。方冀自制的毛筆兩端皆是筆頭,一黑一赤,他用紅筆在地圖上三個地方畫了圓圈。

傅翔趨近細看,只見紅筆圈了三座寺廟,分別是西面的支提山華嚴寺、甘露寺,以及南面的雪峰寺。

傅翔有些狐疑,問道:“咱們是在這三座寺廟中選一座?”阿茹娜道:“這三座寺廟位置適中,所以三座都要。傅翔,你沒聽過狡兔三窟的故事么?”傅翔側首想了想,仍然想不通如何讓這三座素昧平生的寺廟愿意接受來歷不明的應文大師父,他搖了搖頭,問道:“這三座廟的位置雖好,然則我們如何進行?大師父可是當今朝廷頭一個要追捕的要人,尋常寺廟怎敢接納?即使用了匿名,大師父及應能連一張度牒都沒有。”

方冀道:“度牒的事可以后辦,翔兒的顧慮確實棘手,為師和阿茹娜商量的結果是,事先到這三廟中去進香獻佛,在廟中借宿幾日,把廟里的情形及寺內外周遭的形勢仔細勘查并記錄,然后再作道理。”

阿茹娜道:“方師父此言極其重要,咱們已掌握了這地區的大體形勢,這才選定這三座寺廟,下一步便是掌握寺廟內外周遭,如果一切滿意,這才讓大師父移過來,咱們可不能讓大師父過不了多久又要逃亡。”傅翔點頭:“再要逃亡,真的只好出海了。”

次日三人便扮作老爹和兒、媳到廟里進香投宿,少不了先送一份豐厚的香油錢,果然大受寺方歡迎。那甘露寺是座小廟,做為“三窟”之一位置卻十分理想,三人宿了兩夜便弄清楚了寺廟內外及附近情況,但支提山的華嚴寺便不簡單了。

那支提山華嚴寺始建于宋開寶年間,當地人簡稱支提寺,唐朝時就有高麗高僧在此講解《華嚴經》,而《華嚴經》有支提山天冠菩薩及其所屬千人在此常駐說法的記載,可說是中土東南隅的佛教重地。

三人住進香客的廂房,白天阿茹娜四處游走,見佛就拜,百般許愿,乘機將寺內各殿的細部布置一一記下,更將僧侶人數、運作及作息方式也一一記下;到了晚上,則由方冀及傅翔行走于內外各隱秘角落,將各殿樓及地下密室都摸了個遍,這才于第五日拜辭方丈,離寺而去。

三人整理了各項紀錄,便啟程前往閩侯雪峰寺,抵達時卻吃了個閉門羹。原來雪峰寺對外宣稱內部年久失修,暫時關閉,便于工人修繕。阿茹娜心細,觀察了一整天后,對方冀道:“軍師,我瞧這雪峰寺大有問題,廟方說是為了整修內部暫時關閉,但我仔細瞧了一天,沒有一個工人進出,也沒有看到任何修繕工作在進行。”方冀點了點頭道:“阿茹娜心細,咱們今夜做個不速之客。”

到了晚上,方冀命傅翔陪著阿茹娜在寺外等候,他本人施展輕功進了雪峰寺。阿茹娜對傅翔道:“傅翔啊,這雪峰寺透著好生古怪,你瞧這廟的規模真比得上咱燕京的古寺名剎,從而推估其中僧侶應在千人上下。但從昨日到今,我沒有見到一個僧人出進寺門,就算是閉門修繕,這情形也不合理呀。”

傅翔可沒有阿茹娜的細心,他只大而化之地答道:“想來廟里自給自足,不需每日與外界聯系。好在師父帶了于叔給他的信號焰火箭,如果有什么不測之事,師父只要一揮手,我見著金色焰火便立即入寺接應。倒是那時候你要小心躲好,不要露了行藏。”

阿茹娜道:“不怕,我也有一支信號火焰,到時我也發射了,你又回來救我。傅翔,你還真忙碌啊,誰教你武功高呢。”

傅翔聽她說得有趣,便緊握她的手道:“若是兩頭遇險,我必先來救你,師父武功高強,多少能撐些時候。”阿茹娜正色道:“錯了,傅翔,你該先救軍師,解了軍師之圍可增加我方戰力;解了阿茹娜之危,卻于我方戰力無補,是以兵法上你必先救軍師。”傅翔道:“那你怎么辦?”阿茹娜道:“我手無縛雞之力,沒武功的自有沒武功的存活之道,我見敵就投降,拿些話胡亂遮掩,未必不能拖些時間。”

傅翔從沒想過這些事,他處理危機時全仗著武功高強在臨場做最佳的判斷,而沒有武功的阿茹娜總是從全局的總體利害來考慮;傅翔聽了不禁沉思。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方冀才從雪峰寺的后墻越出,藉著地形及林木的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傅翔及阿茹娜面前。傅翔道:“師父,你的‘伏地潛形’功夫已經爐火純青了。”方冀只低聲道:“咱們先離此地。”說完便率先施出輕功向北疾走,傅翔連忙牽起阿茹娜快步跟上。

三人一語不發跑出了十里路,來到了一處亂葬墳場,停在一間宗祠的門前。方冀伸掌推開祠門,一閃而入,亮起火摺子點燃供桌上的半截蠟燭,傅翔將祠堂門關緊。

燭火在方冀臉上閃爍,只見他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阿茹娜放下心中的石頭,問道:“方師父有好消息?”方冀道:“天大的好消息,你們猜這雪峰寺為何關門不讓人進香?廟里好多地方年久失修是真的,卻完全沒有工人在干修繕的活,反而是兩個老和尚在爭吵,寺里的大小和尚分成兩派,爭論不休。”

傅翔道:“上千名和尚在爭啥呀?”

方冀道:“我在廟里的大殿外聽了一個多時辰,總算聽到了個大概。原來雪峰寺目前住持方丈之位從缺,寺中兩位長老各有一派和尚擁護,一位的擁護者是雪峰寺原來正宗禪宗的僧人,另一派卻參雜了許多曾經從軍打過仗的僧兵,兩派人數各有好幾百。這幾日他們正關起門來辯論,要找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今夜他們總算吵出了一個結論,正好被我碰上聽到了。”

阿茹娜道:“如何解決?另找第三者來住持?”

方冀夸道:“阿茹娜真有見識。他們今日從午后辯論到晚課,吃過晚飯繼續爭論,發言者多喜從雪山崇圣禪寺唐朝建寺開始講,祖師爺泉州高僧義存如何與門人弟子創下禪宗法眼及云門兩宗派,在禪門五宗之中占有其二……我都聽得滾瓜爛熟了,仍然不知眼下的問題如何了結。我心想,難道這些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武和尚這段時日每天就這般爭論,無休無止?還好……”

方冀吁了一口氣,繼續道:“還好終于有一個留了虬髯、身高體壯的大和尚道:‘小僧建議大家停止爭論,不如從寺外找一個有道高僧來做住持。大伙兒在大雄寶殿菩薩面前講道這么多天,菩薩也沒有什么開示,可見菩薩對兩派的長老都不中意。小僧這個建議可以向菩薩請示一下,就請菩薩來替雪峰寺做個決定。’想來也是兩派長老爭了幾日沒有任何結論,大家都有些心煩了,便紛紛表示贊成。這氣勢威猛的大和尚一看就是打過仗的僧兵出身,看他走一步路有點將軍的樣兒。他上前在菩薩前跪下,朗聲祝禱完了,便請兩位長老在佛前擲笅。說也奇怪,兩派的長老焚香祝禱后,竟然都擲出圣笅,圍觀的大小和尚全忘了在佛殿上應有的規矩,全部振臂歡呼。”

阿茹娜聽方冀說得生動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他們便決定從寺外另外找高僧了?”方冀道:“菩薩的旨意那還有得說的?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千個和尚爭論了七天才達成另請高明的結論,而這個高明的寺外高僧是誰,卻只花了半個時辰便得到絕大多數的贊同。他們要找的高僧,竟是泉州開元寺的潔庵禪師。”

傅翔也像那些和尚一樣,忘了身在別人家的宗祠內,居然也振臂高呼:“這下可好,咱們大師父的問題有解了。”

方冀也笑著點頭道:“如果是潔庵來雪峰寺住持,應文便可先駐錫雪峰寺了。有潔庵的加持,假以時日,咱們選的另外兩寺一定也能接納大師父,咱們這‘狡兔三窟’的計畫就能順利完成了。”

阿茹娜喜道:“問題解決了?”方冀道:“還有兩個環節,其一,要潔庵本人的同意;其二,像雪峰寺這樣有名的古寺,住持人選須得到京師‘僧錄司’的同意。”傅翔不禁有些擔心。方冀續道:“當今僧錄司的左善司是道衍和尚,他是朱棣的主錄僧,而潔庵是當年太子朱標的主錄僧,他們原是舊識。只要雪峰寺一千名僧人支持潔庵來住持,想來道衍沒有不準的理由,何況僧錄司的右善司是溥洽呢。”

傅翔聽了較為放心,點頭問道:“咱們是否要去一趟泉州?”方冀道:“不錯,明日就動身去泉州開元寺找潔庵,告訴他準備來住持雪峰寺,保護大師父。”

馬札被覺明師太的土木機關活活關死在地道中之后,鄭義門又恢復了平靜。馬札的錦衣衛部下回報了魯烈,便再也沒有下文,鄭義門的佛堂又恢復原狀。只有鄭洽削了發,出門時都戴上一頂方巾帽。

方冀、傅翔和阿茹娜離開鄭義門正好滿三個月時,三人終于回來了。到達時已過亥時,方冀與阿茹娜在鄭宅鎮外就和傅翔分手,他們要回章家娘子的農舍,傅翔要上萬松嶺,大家約好次日在萬松嶺見。

傅翔獨自沿著白麟溪進入鄭義門,他從村北繞道萬松嶺佛堂后面的山徑上嶺。是夜月色皎潔,小徑上人影在地,傅翔想到這一趟南行,總算為應文大師父的“三窟”勘查到位,又見到了潔庵禪師,暗忖道:“待明日我告訴芫兒她師父老當益壯,她定開心得緊。”

潔庵得知大師父將從浦江南移,如果自己住持雪峰崇圣禪寺,該寺當是應文最佳的暫時藏身之處,當下便答允,如果南京僧錄司核準了,他立即去雪峰寺住持。尤其他提到道衍和他同為當年朱元璋所選定的十八位皇室主錄僧,兩人之間不但沒什么過節,多少還有一點香火之情,如今雪峰寺上千名僧人主動要求他去住持,料想道衍不至于從中作梗。至此,傅翔完全放下心中的憂慮。

他一面緩緩地在林間小徑走向佛堂,一面暗自欣喜地想到另外兩個意外的收獲。其一是他在寧德三都澳海灣仔細觀察海浪時,對自創王道劍有了極大的啟發;其二是在泉州時,竟然在市中最熱鬧的街上見到了一間店鋪,生意鼎盛,門楣上一塊嶄新的金字招牌:“丁家玉鋪”。當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見,心想怕是同名的玉鋪吧?

但當他懷著緊張的心情進入“丁家玉鋪”,那忙得不可交開的掌柜不是丁爾錫老爺家劫后余生的公子又是誰?丁家公子突然見到傅翔,恍如隔世,丟了手中的算盤沖出來,也不顧滿屋的客人,朝著傅翔跪下就拜,一面嗚咽道:“恩公,又見著您了,莫不是在作夢吧?”傅翔嚇了一跳,玉鋪里的客人也都嚇了一跳,他連忙將丁家公子一把拉起道:“想不到真是這南陽府的老牌‘丁家玉鋪’,更想不到你重振家業如此之快,可喜可賀啊。”

傅翔走在小徑上,暗贊道:“這色目人丁家經商真是家學淵源,在南陽府幾乎家破人亡,短短半年時間,就憑著那一袋珠寶美玉重新起家,竟然在數千里外的泉州克紹箕裘,重振家業,丁老爺子在天之靈也可得到安慰了吧。”

這時林子外傳來微弱的金屬破空之聲,傅翔一晃之間已經到了一棵大樹上,落在濃密的枝葉中居然沒有發出聲響。他居高臨下望去,只見林子外邊應文大師父正持著那支鋼弩在練射。

應文雙手捧著那鋼弩,左手托住,右手扣住機簧,“咻”的一聲,又是一箭射出。那鋼弩力道奇強,鋼羽才射出,已“奪”的一聲,射在數十步外一棵大樹上掛著的木牌。過了半晌,大樹后面鉆出一張笑咪咪的俏臉,正是鄭芫。

鄭芫將樹上那塊木板取下,拔出五根鋼箭,回頭向應文走來。她把五支箭還給應文,輕聲道:“大師父,您方才射了五箭,四箭射中紅心,只有一箭偏了一寸。”一面將那塊木板給應文看。板上貼了一張畫了靶心的白紙,果然只有一個箭痕落在紅心之外,紅心上密密擠著好幾個箭孔,重疊在一起。

應文點了點頭,也輕聲道:“我知道,射偏的是第二箭,扣下機簧時,左手略微抖了一下。”鄭芫道:“大師父,您的準頭十分驚人,目力也好得出奇,射箭時雖已屏住呼吸,但全身的真氣仍不能達到完全平順穩重。您不要只顧苦練射箭,定要同時勤練內力和運氣,等您能做到平順穩重時,包您百發百中。”

樹上的傅翔驚得睜大雙眼不敢置信;短短三個月,應文的射術竟然精進如此,難怪他的小師父鄭芫樂得笑逐顏開,萬萬想不到這個皇帝出身的應文,竟有一身練武的好資質。他再也忍不住在樹上輕輕拍手,壓低了聲音道:“大師父好準頭啊,三個月不見,鄭芫調教出一個神箭手啦。”

鄭芫和應文都歡聲道:“傅翔,你回來啦!”傅翔輕輕躍下,對應文大師父行一揖之禮,喜孜孜地道:“此行雖比預定時間長了些,但師父和阿茹娜規劃的任務大功告成,他兩人已回章家娘子的農舍。”

鄭芫迫不及待地追問此行細節,傅翔道:“咱們先回佛堂去再說吧。”

到了佛堂中,應能請了覺明師太及完顏道長過來,大家見傅翔回來都感興奮。完顏道長一見面就道:“傅翔,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老人家的腌菜已經出味了。”傅翔道:“恭喜道長,咱們大伙兒吃齋的都有口福了。”完顏道長道:“便是不吃齋的也有口福,不信你問芫兒,道長的腌菜滋味如何?”鄭芫不置可否,只隨口道:“完顏不敗。”答非所問,完顏卻大喜。

傅翔待大伙兒坐定了,便向大家宣布:“師父、阿茹娜和我三人仔細勘查了閩東北的形勢,決定在寧德和福州之間選定三座寺廟:寧德的支提寺、甘露寺,以及閩侯的雪峰寺,未來大師父便在這三寺之間走動,云游掛單,絕不至引起官方懷疑。師父說,大師父蓄胡后與未出家前形貌大異,過一段時日,便是當年熟人見了也未必能相認。更好的消息是雪峰寺住持從缺,寺中上千僧人公開推舉泉州開元寺的潔庵禪師繼任。”

鄭芫首先驚喜地叫道:“傅翔,你見著我潔庵師父了?”傅翔微笑答道:“咱們在寧德、閩侯實地勘查各方細節后,就跑了一趟泉州,在開元寺見著潔庵大師。芫兒,你師父的內功精湛,比起我上次見著他老人家時,竟似更加健朗了呢。”

應文聽了也高興地道:“潔庵能到雪峰寺最好,便可長期與我相守。”應文心中明白,眼前有這些江湖好漢、武林高手,自己的安全暫保無虞,但此種情形豈可長久?去到福建后,如得武功高強的潔庵禪師同住寺內,就近長相守護,方是長久之計。他想到潔庵這位忠于父親朱標的主錄僧,今后又將成為自己的守護神,兩代欠他恩情,此生難以報答,只有來世再報了。

傅翔回道:“大師父說得極是,潔庵禪師聽了師父的完整計畫后,也立即了解到這一點。他老人家將要修書到南京靈谷寺,請天慈大師到這三寺來駐錫掛單,追隨大師父的行腳,也可照護您的安全。”

完顏道長聽了,哈哈大笑道:“好哇,咱們再去游說幾個少林寺的和尚,每年輪流到這三座寺廟來云游掛單,把這三座和尚廟守得如鐵桶一般。大師父你不但狡兔有三窟,還窟窟有門神,可安心練你百步穿楊的神箭了。”鄭芫暗忖:“聽說這老道已到達不需睡覺的境界,我和大師父半夜起來練箭的事可瞞不過他老人家。”

一直沒有開口的覺明師太這時忽然道:“說實話,貧尼還沒見過用鋼弩習射,像大師父那樣進步神速的呢。”鄭芫聽了不禁傻了,暗道:“原來每個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應文也不禁莞爾,合十為禮。他對自己勤練射弩大有進展也覺安慰,但是在安慰之余,也有無限的心酸,這心酸只有鄭芫懂得。鄭芫望著應文合十微笑后,眼中流露出一種難言的空虛與寂寥,心里暗暗對他說道:“我懂你的哀傷,也懂你的憂心,咱們這些人護著你的日子還能多久?你往后大半輩子的日子怎生過?總不能完全靠別人保護你一生一世。窩在這萬松嶺上,除念經之外百無聊賴,十足的龍困淺灘啊。所以,我傳給你的內功和方師父送給你的鋼弩,就是你全部的依靠。師太說從來沒見過用鋼弩進步得那么快的人,我卻知道,我從來沒見過苦練內功和弓弩射箭像你那么勤奮的人。”

耳邊聽得完顏道長對傅翔道:“南京來的錦衣衛已經查到了萬松嶺,好在朱泛和章逸的鬼腦袋想了個辦法,不但讓來者撲了空,還有一個叫馬札的錦衣衛被他自己關進地道里永遠出不來了,嘻嘻,實在好笑之極。”說到好笑,他真的笑不可抑。

傅翔聽說京師的錦衣衛已查到萬松嶺,不禁大吃一驚,連忙要問細節,完顏道長笑意卻一時難止,便指著鄭芫要她說明,他老人家笑到咳嗽才停。

鄭芫便將馬札率錦衣衛來萬松嶺捕人的事說了,說到大師父躲在井中不現身,鄭洽削發頂替,讓馬札傻眼撲空的計策,后來馬札去而復返,跳入井中追查,終于著了覺明師太所設機關的道兒,把自己關死于地道中……傅翔聽得驚心動魄,暗忖道:“就算這一次僥幸過關,大師父終究還是得盡快離開此地,愈快愈好。”

鄭芫說完,傅翔道:“覺明師太好厲害的土木機關。”覺明師太微笑道:“咱這次做機關地道,設計上章逸和芫兒幫了好多忙,便是朱泛、于安江、廖魁都有出力,不然單憑貧尼一人如何造得出一條地道?傅翔今日帶回的消息好極了,你們去了寧德,貧尼也要回南京去看看莫愁湖邊的萼梅庵現在成了個什么樣啦。”

傅翔道:“待咱們離此南下,福建那邊三所寺廟,尤其是那雪峰寺和支提寺還要請師太去瞧瞧,也為安全出入的布置出些主意。”鄭芫問道:“為何特別是雪峰寺和支提寺?”傅翔道:“咱們選的三座寺廟,雖說是‘狡兔三窟’,其實大師父將來絕大多數時間將待在雪峰及支提兩寺之中。明日師父、章叔、朱泛、鄭學士他們都會來此,大家好好會商。”鄭芫道:“你一路辛苦,時近子夜,早些歇息了吧。”

傅翔和完顏進入了第三間佛堂,關上了門,傅翔第一件事便是打開腌菜缸,用筷子夾一塊腌菜吃了。完顏道長吹噓了許久的獨門腌菜,味道雖然不差,但也和天下所有的腌菜沒有太大差別,但傅翔見到完顏道長以極其盼望的眼光望著自己,只能嘖嘖叫好,心虛地說從來沒吃過更美味的腌菜。其實傅翔自己做的腌菜就不差。

吃過腌菜,傅翔就精神奕奕地述說他從觀察海浪而領悟的道理,這么一來,兩個武學高手忽然興奮起來,再無睡意。完顏道長聽完傅翔的心得,沉吟了一會,問了一個極實際的問題:“你說得極好,其中的道理似乎很深,俺人老了腦子不好使,一時想不清。但你這一路來一定已經想得很多、很深了,這些道理如何用你的劍招表達出來?要不要試給老道看看,興許便能激發我老人家一些好主意。”

傅翔道:“我想了三招,待我演一遍給道長看。”

傅翔到墻角拿了兩柄木劍,將其中一柄遞給完顏道長。他閉目沉思了一會,睜開眼時,只見他雙目放出一種明亮圓潤的光澤,然后極其從容地使出一劍,直奔完顏道長的胸前。

完顏道長施展“后發先至”的功夫,凝目感應傅翔這一招的招式及潛隱的運氣之勢,要從其中找到傅翔必先自救之點,結果令他大大吃驚,原來傅翔這一招刺出,既無隱藏后續的殺著,劍上放出的內力也感應不到任何潛在的運氣,幾乎就如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信手發出的一招。但是傅翔這一招看似隨意,完顏卻一絲也不敢大意,只因他遍測傅翔內外,不但測不到任何可以“后發先至”的潛在弱點,感受到的卻是一股深厚、和穆清平、大而化之的氣勢。完顏感其勢而不測其鋒,因為無鋒便無以為攖,但是那股能感測到的正大氣勢,卻令完顏心驚不已,不敢出招。

這是完顏從未經歷過的情形,過去和天尊、地尊交手的經驗,使他練就無所不適的感應功夫,天尊、地尊再能隱避,仍然難逃完顏的感應偵測,他能感測到每一招后面的動心起意,以及必須自救的弱點,從而后發先至,使他達到“完顏不敗”的境界。但此時面對傅翔這一招,完全測不到招式背后真氣的動向,因為它根本就沒有,但一種至大至廣的包涵氣勢似乎無所不在。傅翔什么后續攻擊都沒有,完顏道長卻在心里陷入了困境。他試著有所作為,才一動心運氣,傅翔反而立即感測到了。完顏這才恍然,原來傅翔也懂得“后發先至”的武學原理。

就在這樣復雜而尷尬的互動之中,完顏決定退一步。

從表面上看,不過就是傅翔揮出一劍,完顏退了一步;實際上這一招真正的意義卻是石破天驚、震古鑠今──武林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了“王道劍”的一招,一出招就逼退了完顏道長“后發先至”的無上武學!

傅翔宛如未覺,手中木劍一橫,緩緩推出第二招。同樣的,完顏道長立即感受到一股中庸穩重的氣勢平壓而至,但卻感測不到這一招后面的任何動心起氣,他大驚之下不知如何應對,便決定再退一步。

翔的木劍毫無滯留,一翻劍尖,直指完顏左肩。完顏道長忽然舍棄“后發先至”,唰的一劍疾刺而出,木劍尖上發出劍氣,一吞吐間穿過了傅翔的劍勢,直接點向傅翔的劍身。

完顏道長這一下回到了全真劍法中最威猛的招式,他陡然放棄了“后發先至”,直接使出霸氣十足的“鬼箭飛磷”,要看傅翔的“王道劍”如何接招。

豈料傅翔依然一成不變地點出他的木劍,劍身和完顏的劍尖尚未接觸,他的木劍已被完顏的劍氣蕩開,高高揚起,幾乎要脫手飛去,然而完顏立時感到傅翔這一劍所內蘊的劍勢,瞬間化為千百股細流的力道,使得他上半身每一個要穴都受到壓力。那些細流的力道溫和卻凝重,結合在一起,完顏沒有感到一點凌厲的攻擊力,卻感受到無所不在的滲透力,迫使完顏收招再退一步。傅翔也收劍佇立片刻,臉上肅穆平和的表情漸退,恢復常態。

完顏道長沒有說話,他佇立在屋中沉思,約莫過了一盞茶時間,才開口道:“傅翔,你的‘王道劍’有點意思了。”

傅翔第一次將這段時間在武學上苦思的精義,與在鄭義門及寧德海邊所受的種種啟發,一股腦兒表現在劍法上,他急于知道完顏道長的感覺,聞言連忙道:“您怎么講?”

完顏道長道:“你所創的三招,最神奇之處在于:第一,無招式、無真氣,卻能展現強大的氣勢,此乃因為你已將你一身的霸道武功濃縮成為內蘊的支撐力,隱而不現;第二,你的招式受到強力攻擊時,內蘊的武功瞬間化為無數道細流,對方身上各穴道皆普受壓力,卻不知你的攻擊點在那里。我老人家不懂你如何做到的。”

傅翔聽了完顏道長和他過了三招的感覺,心中一陣狂喜,這正是他長時間苦思苦練,卻總是差那么“一點點”的突破。他驚喜萬分地道:“自從受了鄭義門各種生生不息、永續運作的啟發,又聽了大師父說‘王道’必須有強大的力道做為支撐,我便日夜思考要如何創建這‘王道劍’。從福建回來,我終于想好了這三招,但就只這三招。道長如果再攻我一招威力猛烈的全真劍,我便被打回原形,只好用原來的‘霸道’武功抵抗您了。”

完顏道長不停地點頭道:“是有那么點意思了,尤其是……尤其是你那么大的王道氣勢,后面撐著的武學涵蓋了明教十種絕學,還有我老道傳你的后發先至,氣勢大而能化之,這個倒是我老道前所未見、前所未聞,有意思啊。”

傅翔道:“話雖如此,但憑這劍法,要真正派上用場來對付天尊地尊,那還差得遠了。”

完顏卻搖頭道:“昨日的你,和天尊地尊差那么一點點就差天差地,甚至永遠追不上;今天的你,只進步了那么‘一點點’,卻和天尊地尊差得有限了。”

傅翔懂得完顏的意思,唯有創出全新的武學,才有打敗天尊、地尊的希望。今天進步的那一點點,卻為日后一套全然不同境界的武學問世,跨出了第一步。

完顏又沉思了許久,他索性趺坐床上,像是進入了冥思。傅翔坐在地上,木劍從左手緩緩移到右手,又從右手緩緩移回左手,偶而上下揮舞一下。這兩柄木劍原是他和完顏切磋武功用的,馬札的部下來搜索時以為是道士捉鬼的桃木劍,傅翔此刻的動作倒真有幾分捉鬼畫符的模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完顏忽然開口講了一句話,聽起來卻像是廢話:“傅翔,三招太少。”原來他老人家苦思如此之久,發現的竟是這個大道理,豈不可笑?傅翔聽了卻一點不覺好笑,躬身答道:“道長說得好,三招太少。”因為他已知道完顏在想什么,而且想得很深了,暗中忖道:“道長必有所教我。”

果然又過了近一個時辰,完顏方才再開口道:“十招太多。”傅翔聽了喜上眉梢,忍不住脫口叫道:“九招如何?”完顏道長按榻而起,朗聲道:“不錯,九招正好!”

隔壁佛堂中,鄭芫完全清醒著,傅翔帶來了勘查福建的結果,應文大師父離開鄭義門的日子屈指可數了。從離開南京到達此地,這大半年來,應文生命及生活上的改變之大,任何人都難以承受,更遑論必須立即調整適應,這期間大伙兒都看到大師父應變裕如,調適得宜,令大家十分欽佩。然而從“建文皇帝”一夕變成“應文和尚”,心里的苦楚,最能了解的就是鄭芫了。

從第一次在宮中見面起,鄭芫便對這位聰明、斯文而常帶幾分憂郁的年輕皇帝有一分異樣的同情和疼惜。這一路逃亡,躲藏在萬松嶺上教他內功和射弩的日子,其實讓鄭芫感到充實,也許她不自知,一種共患難的感情已經深深建立在兩人心中。那日在完全黑暗的地道中,應文和她跌抱在一起,霎時間引起的異樣感覺,思之令她面紅心跳,而應文能在那一瞬間立即運氣正心,恢復以禮相待,更讓鄭芫佩服、感激,也有一絲悵然。

離開鄭義門,應文即將正式住進佛寺中,從此永隔紅塵,鄭芫躺在床上,瞪大了眼望著屋頂一角的蛛網,暗忖道:“此后只怕再見一面的緣分都沒有了,除非……除非你和你的舊臣能東山再起……”但她立即知道,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另一間佛堂中,應文也睜大了眼無法入睡。傅翔帶來的消息確定自己即將離開鄭義門,雖然已經安排了潔庵禪師到雪峰寺,天慈禪師在各寺掛單,自己日后的安全得到貼身護衛,但是一旦進入雪峰寺,從此佛門深似海,這些日子與自己患難相共的芫兒和江湖好漢都將離去,要聯系心存復興之志的舊臣們共商大事也將加倍困難。此后的生活還會有何種變動,漫長的日子要怎么過,心中充滿了茫然不可知的恐慌與不安,久久不能成眠。

萬松嶺今夜人未眠。不遠處傳來村雞的啼聲,天已經快亮了。

轉眼就是新的一年了,南京的政局在朱棣的強勢領導下,步上富國強兵的道路。表面上看起來,建文皇帝的生死之謎不再是京師朝野熱門的話題,靖難之役四年戰爭的傷痛似乎已在民間逐漸消退。朱棣廢除了所有建文時代的仁政,代之以比較嚴苛的法治及比較沉重的賦稅,老百姓起始是畏懼朱棣的鐵腕手段而不敢不從,漸漸也就消極地接受;畢竟比起天災與戰亂,如今日子好過多了。

為了加強控制,尤其是對異議分子的監視,朱棣命魯烈增加了錦衣衛的員額,又賦予掌印太監特權,抽調各部、各衛中干員組成的特情小組,專司暗中監督官員及有影響力之民間人士的言行。朝野之間對這些朝廷的緹騎既怕又恨,但沒有人敢出異言,京師里的氣氛儼然回復到朱元璋時代,大家在公眾場合絕口不談國事,有事相商亦不敢約在酒樓飯館,大多是深夜造訪私邸。但是不久以后,朝中傳出有大臣私下在府第中的談話居然也傳到了皇帝耳中,于是大家了解到朱棣派出的緹騎中有能飛檐走壁的高手,許多人即使在自己家中也不見客,有事一律到衙門公開談論。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違常理,在最不可能出錯的地方,偏偏出了大漏洞。

中山王徐達府第的東、西兩面是完全不同調的景象,東面是熱鬧的夫子廟,西面是一大片花園綠地,徐達生前常和兒子在此蹓馬。京師換了皇帝后,由于魏國公徐輝祖被廢為庶人,軟禁在此府中,進出的人都要經過侍衛盤查。

過了正午不久,天邊開始堆積起烏云,愈來愈厚,天色也愈來愈暗,這時從大功坊花市大街的方向,有兩個黑衣漢子并肩走來,才轉到徐府街上,便有一個侍衛上前攔住。侍衛認得其中一人是魏國公府里的管家徐添,另一個面色蠟黃的瘦子卻是生面孔,便問道:“徐管家,你帶什么人入府?”他看那瘦子兩道濃眉又粗又黑,頷下蓄了一圈黑胡子,那模樣看上去有點邪乎邪乎的,便多瞪了一眼。

徐添道:“老總,這是我表哥,找他來府里修鎖。府里頭好多道鎖都壞了,一直拖著沒有修,前日連大門的鎖都打不開了,搞得大家都得從側門走。”

那侍衛見瘦子背了一個小箱,便道:“箱子里啥東西,打開來檢查。”那瘦子將小木箱打開,里面果然是些修鎖修門的工具,侍衛翻了兩翻便揮手放行。

進到府里,大門內又是侍衛的哨站,一個身高體肥的侍衛一把將那瘦子攔住,口中叫道:“停下,搜身!”

瘦子只好停下來,把木箱放在地上,讓那肥侍衛搜身。那胖子一搜瘦子的身體,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狠狠地道:“他媽的你這瘦鬼,身上還真沒有四兩肉,幾根骨頭怎生干活呀?”那瘦子脾氣似乎也不太好,聞言立刻反唇相譏道:“你他媽才是個肥鬼,一身肥油,一條街恐怕都跑不完就躺下了,還能當朝廷的侍衛?這也是朝廷的氣數……”

他還要講下去,那管家徐添立刻阻止了,叱道:“你這鄉巴佬進了京師要有點規矩,還不快給老總道歉!”那瘦子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勉強道:“言語沖撞了老總,請肥……老總包涵則個。”那胖侍衛揮揮手道:“好了,快進去干活吧!”

進入徐府,徐管家把那瘦子直接帶到內室去,內室的外門邊還有一個便衣的侍衛,長得眉清目秀,腰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他看兩人走進內室,只瞅了兩人一眼,既無表情亦無動作。

那瘦子進入內室,加快了腳步,走到一間書房里,輕掩上門,跪下顫聲道:“都督,是我廖魁。”

室內一張方桌,徐輝祖正倚窗看書,他轉過身來望了廖魁一眼,問道:“廖魁,你戴了面具?”廖魁連忙把臉上的面具拿下,恢復了原本那精明靈活的模樣,一面道:“這面具是章指揮制作的,逼著俺戴上。每天取下來時,整張臉癢得厲害,頭一兩次戴,還會紅腫呢。”

徐輝祖面色異常白皙,顯然缺乏日曬,人倒是發福了一些,臉龐胖了一圈,精神卻比上次見到時差了許多。廖魁站起身來,趨前耳語道:“大師父去了寧德。”徐輝祖輕聲道:“溫麻船屯?三都澳?”廖魁并不知曉這些地名,茫然搖了搖頭道:“章逸都寫在這里了,您看了便燒毀吧。”

他悄悄遞給徐輝祖一張折疊成一方的紙箋,徐輝祖捏緊了那一方紙箋,望著窗外的梅花,悄聲道:“口令‘臘梅香’。你去吧。”廖魁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道:“都督保重,俺要去前面修鎖了。三日之內,徐添知道到那里找俺。”

廖魁離去后,徐輝祖起身,很小心地四面查看了一番,確定無人偷窺了,這才走到遠離窗口的墻角,將手中那方紙箋打開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蠅頭小楷。他看完后,就身邊書架上點燃了一支蠟燭,將那頁紙箋火化了,強抑著滿心激動,坐回到窗前。

他暗忖道:“章逸他們已經平安地將皇上護送到福建寧德一帶,那里俺曾帶兵去過,臨海卻多山,地形復雜,是個隱身的好地方。三都澳,還有那溫麻船屯,都是古來造船艦的好所在。皇上躲在這一帶,進可出海,退可深藏,又有潔庵和天慈兩位武功高強的大師相陪,俺可放心了。”

他想了好一會,終于心中有了譜,決定把這消息傳給徐皇后。不過他要再測試這條高層內線是否安全,此時但將建文安抵長期藏身之處的消息告知徐皇后,地名及寺名都暫時不提,以防萬一。若是一切無事,便再告訴皇后不遲。

另外,他將命徐添到城外去找廖魁,讓廖魁帶徐皇后的話給建文。心意既決,他將窗戶緊閉,伏案在一張小箋上寫道:“頃聞大師父法駕殊安,所從有高僧,弘法可期。”寫罷將紙箋封好,悄悄走到門口,竟然召門外那負責監視他的便衣侍衛入內,將紙箋交給此人,低聲道:“孟紀,請轉交貴上,速回。”

那年輕英挺的侍衛孟紀道:“我這便去,明日再來。”聽他聲音尖如婦人,竟然是個太監。原來這名侍衛來自皇后身邊,是前內宮總管鄭和的門生孟紀。

徐輝祖滿心焦慮等到次晨,太監侍衛孟紀方回,他先例行查了一遍府內各處,再秘遞一箋給徐輝祖,對徐輝祖耳語道:“皇后擔心您的身體,要您保重。”徐輝祖看完了信箋,付之燭火。他急召徐添入內室,在徐添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徐添默默復誦了兩遍,徐輝祖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徐添回到自己的房間提了竹籃、布袋,一大早便出府采買。守在外場的侍衛對徐添出外采買都表歡迎,只因徐添總不會忘記帶些極為可口的點心回來孝敬諸侍衛。上頭規定侍衛們絕不準吃府中的酒食,但徐添說:“上面只說不可吃府中的酒食,卻沒說外頭買來的點心也不行。”

不過規矩卻不可廢,侍衛照例把徐添全身搜過了,確信沒帶什么機密的東西在身上,便放行了。徐添離了徐府,直出聚寶門,沿護城河走到第三座橋,便在橋墩下看到廖魁戴著一頂笠帽,在河邊抱著雙膝打盹。徐添暗道:“這瘦鬼大概又去熬夜賭錢了,一大早就打瞌睡。”他走到廖魁身后,低聲喝道:“廖魁,口令!”

廖魁轉過身來,仍是那張蠟黃的苦臉,見是徐添,便回道:“臘梅香。”徐添左右前后都看了一下,確信安全無虞,這才低頭在廖魁耳邊說道:“大叔要伸手了,浙閩臨濟宗將有危機。”廖魁默念了三遍,點頭道:“記下了,還有么?”徐添道:“沒有了,我可要去買河鮮了。”廖魁道:“俺去看看叫花子朋友就打道回程了,咱們后會有期。”

廖魁蹲在橋邊,默默把那句話又背誦了幾遍,確定絕不會忘記了,這才站起身來,轉到正陽門外大街上,在中和橋邊轉了一圈,空蕩蕩沒看到人,便在河邊兩棵特大的柳樹下坐了下來。他悄悄扯下了面具藏在懷中,瞪著河水發呆。

過了一陣子,一個花子走到他身旁蹲了下來,低聲對他道:“廖爺,你可來啦。”廖魁回頭看了一眼,道:“世駒哥,又好幾個月不見啦。丐幫弟兄都好?”石世駒道:“都還有福氣討口飯顧肚皮吧。咱們接到飛鴿傳書,說你要來南京已經好一陣了,今日總算接著你了。浦江那邊都好?”廖魁低聲道:“浦江不能待了,上回馬札已經查到鄭義門,卻被做掉了,其實是他著了董堂主的道兒,自己把自己活埋了。但從那時起,浦江也不能久待啦。”

石世駒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不久前有弟兄打聽到,錦衣衛里有侍衛口風不緊,傳出話來說馬札沒了,可魯烈不敢往上面報告實情,一直遮掩著這事。”廖魁道:“其實這也不能怪魯烈,他還真的不知馬札到底出了什么事。現在大師父已到了福建,咱們需要懂鴿子的弟兄跑一趟福建,協助咱們建立新的飛鴿站。”

石世駒道:“成!你那天走,便著咱們這兒的高手隨你同去。”廖魁道:“每次要辛苦南京的高手也是麻煩,這回我老廖定要好好學一學。今后大師父那邊就可以由俺來馴鴿,搞個定點對多點的飛鴿站。”石世駒口頭道:“說得也是。”心中卻暗道:“馴鴿子和馴馬恐怕不太一樣吧。”

廖魁道:“難得來一趟南京,世駒兄還有些什么話,鴿子載不了那許多的,要俺帶回去?”

石世駒想了一下,然后道:“請你告訴章逸,錦衣衛里多了一個新人,一進門就坐馬札的位子,許多老資格的錦衣衛瞧著都不服氣,但魯烈要這么干,大伙兒也只能在酒醉飯飽后發發牢騷。這人名叫楊冰,聽說是少林派出身,武功高強得緊。后來又有人說那楊冰是天尊引進給魯烈的。這事我已飛鴿傳訊給錢幫主。另一件事昨日才探聽到,兩個天禧寺的和尚在城西做完法事,回頭路上累了坐樹下歇一腳,談的話正好被一個丐幫弟兄聽見了:天禧寺的住持溥洽大師讓錦衣衛請去,已經兩晝夜尚未回寺。這事極不尋常,我正發動全城丐幫弟兄注意打探后續,有了較為確實的消息,自會用飛鴿告知。”

廖魁聽了這話,心中十分震驚,呆了半晌才道:“好,等你的鴿信,但俺得趕快先回去在福建弄個飛鴿站。”石世駒從身后拿出一只長形布袋,沉甸甸的,交到廖魁手中,提醒道:“還有這件重要事物不可忘了,這是章逸托京師第一高手制造的好東西,你要親手送交給大師父。”

在此同時,朱棣正在皇宮里親自密審溥洽。

自從一年多前魯烈密告有人檢舉,咬定溥洽知道建文的逃亡去處,朱棣雖然大怒,但還是聽了道衍和尚的勸告,沒有立刻抓人,而是派人暗中監視溥洽在天禧寺中的言行及接見的訪客。一年過去了,卻無任何收獲。

前一段時間魯烈匯整各方情報,又向朱棣稟告建文想要逃亡到海外,打算從福建泉州雇大船出海。魯烈報告中提到,泉州開元寺是臨濟宗的重鎮,東南沿海臨濟宗的寺廟大多支持建文的施政,建議朝廷要多注意。朱棣便命魯烈及地方官員加強監視臨濟宗寺廟的動靜。魯烈報告之后不久,道衍和尚提到福建閩侯的雪峰寺,千名僧人請求僧錄司準派泉州開元寺的潔庵大師去雪峰寺住持。

朱棣猛然想起這潔庵和尚的來歷,便問道衍:“這潔庵可是當年太子標的主錄僧?”道衍道:“不錯,正是他。”朱棣又問道:“雪峰寺是臨濟宗么?”道衍回道:“雪峰寺是禪宗重鎮,是云門宗和法眼宗的發源地,卻不是臨濟宗。”朱棣喜道:“如此甚好,立即派潔庵和尚住持閩侯雪峰寺,你另派個自己人去住持泉州開元寺,這樣朕較放心。”

這樣一來,潔庵從泉州調到閩侯雪峰寺,不但眾望所歸,而且可說是朱棣欽派的呢。道衍想起當年在燕京聽到的傳言,潔庵入主泉州開元寺也是洪武皇帝欽定,行前還在御前召見。前后對照,道衍不禁暗嘆:“潔庵師兄的這些際遇,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朱棣聽到建文可能從東南出亡海外,心中那一根最敏感的弦又緊繃起來,再也按捺不住,決心親自密審溥洽。

在皇宮里一間接見臣民的偏殿,朱棣摒退所有的侍衛,賜座溥洽,房中就只剩下兩人相對。朱棣單刀直入地問道:“聽說大師你知道朱允炆的下落?”溥洽恭聲道:“天下人皆知建文已死于乾清宮一把大火之中,皇上已經以帝禮葬了他。”朱棣見他答得滴水不漏,便冷笑道:“那么,何以你要對人說你知道建文的下落?”

溥洽心中大大吃了一驚,心想:“君無戲言,朱棣如此說,難道他確知我對什么人說過這樣的話?”他自忖絕無此事,但一時無法弄明白何以朱棣會如此說,便沉吟了一下。朱棣抓住這一瞬間,聲音突然變調,聲色俱厲地喝道:“你既對人說你知道,便說予朕聽,建文去了何處?”

溥洽想起一年半前,道衍和自己談及此事時的對話,即便在那時,他也一口咬定建文已死于那一場大火,那次之后,自己更從來沒說過知道建文下落的事。他到這時鎮定了下來,已確定朱棣是在誆他,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根據。只是他萬萬想不到,朱棣以皇帝之尊,行事作風竟然有些市井無賴的味道。他一旦想通了,便不再猶豫,朗聲答道:“臣僧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知道建文的下落,皇上定要追究的話,貧僧但知建文皇帝已經浴火升天,御體已蒙皇上厚葬。至于葬在何處,貧僧真不知了。”

這一來,溥洽安然回到滴水不漏的原點,而最后兩句話則重重回了朱棣一槍;朱棣雖然葬了一具燒焦的尸體,對外正式宣布那就是建文,但迄今卻未為建文修墓,京師國人但知建文已下葬,卻無人知道葬于何處。

溥洽一句話頂得朱棣頭上金星直冒,但他強忍住怒氣,耳邊響起道衍說的話:“不可殺死溥洽,溥洽一死,南京再無人知道建文的下落了。”于是他雖氣得發抖,卻沒爆發,只惡狠狠地瞪著溥洽。

這時溥洽耳邊也正響起道衍對他說的話:“溥洽師兄啊,但愿你所言屬實,確不知道建文的下落;但是你若知道他的下落,這一生一世絕不要松口,便咬定你不知罷。”于是他暗宣一聲佛號,再無畏懼地直視朱棣,展現出無憂無畏的佛門高僧氣概。

朱棣好一陣子沒殺人了,眼里漸漸射出凌厲的殺氣。溥洽心中飄過一句句《金剛經》的經文,目光漸趨平和,漸漸眼前一片祥云,霞光四射,根本看不見朱棣了。

朱棣重重拍了兩下手,室門開處,魯烈快步走入,他察言觀色,立刻知道朱棣沒有問出答案。朱棣指了指溥洽,揮手示意將之帶出,魯烈恭聲道:“皇上日理萬機,那有時間跟這和尚問話,還是咱們去錦衣衛衙門里慢慢談,用咱們的方式談,興許就談出個結果了。”朱棣點點頭道:“就魯烈你自己先去問個清楚,口供密呈上來,朕還要親審。”他這話很巧妙地暗下命令:用什么方式問可以由你,但要由你親自審問,而且不能讓和尚送了命。

魯烈帶著溥洽出去時,溥洽腦中出現了方孝孺在南京城破后,待在天禧寺中一遍又一遍地寫文天祥〈正氣歌〉的情景。他知道鼎鑊毒刑在前面等著自己,他唯有以一口佛門正氣相迎,永不妥協。

朱棣坐在龍椅上,叫兩個太監進來侍候,下令道:“傳內官監太監鄭和來見。”

朱棣喝了兩碗熱茶,室外侍衛和太監通報:“鄭和到!”朱棣宣鄭和晉見。鄭和此時年過三十,官已至四品內官監太監,地位僅次于司禮監。經過這幾年的歷練,他行止言語都更為成熟了。

朱棣揮手命侍衛及太監退出,賜鄭和坐下,半晌沒有說話。鄭和見朱棣的臉色由肅然漸漸轉為悵然,緊閉著雙目及嘴唇,直到再次睜眼時,目光與鄭和相對,流露出一絲極為難見的相知溫情。朱棣喟然嘆了一口氣,道:“鄭和,你知不知道建文其實沒有死于那場火?”

鄭和心中一緊,沉著地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朱棣追問道:“你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了?”鄭和道:“回皇上的話,鄭和但聽聞各種謠傳,其實并不知情,天下百姓更無從知情。皇上何必過于在意?”

鄭和心中其實十分震驚,眼前這個皇帝,打從“洪武三十五年”(其實應是建文四年)六月十三進入南京城起,一路血腥鎮壓,殺人無數,絕不手軟,此時竟然流露出一股軟弱之態,難道皇上還真怕建文逃亡后糾集支持他的臣民軍隊,卷土重來么?于是他接著道:“就算建文逃亡淪入民間江湖,陛下整軍經武,北疆穩固,天下漸治,難不成還怕建文東山再起?”

朱棣搖了搖頭,面上神色漸漸恢復平時的剛毅威猛,聲調也轉為冷峻,說道:“俺不怕朱允炆還能作什么怪,但君無戲言,俺在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已經宣布建文死了,如今他怎能還活著?鄭和,你老實說,關于建文的下落,你有沒有聽過他逃亡到海外的傳聞?”

鄭和道:“原來朝中傳得較多的是建文去了云貴一帶,最近開始聽到有人在泉州一帶見過建文的傳聞。依小人來看,這些傳聞多不可靠,據小人查究各種細節,大多矛盾百出,不攻自破。”

朱棣追問道:“建文是否有可能逃往海外呢?”鄭和道:“小人不敢妄加猜測,但知泉州一帶海運十分興旺,海船到南洋、西洋載人載貨,經商貿易量之龐大十分驚人。倘若有人乘那些巨大商船出海,確可到達數千里之外……”他話未說完,朱棣打斷道:“那么朱允炆如果出了海,隱藏于數千里之遙的海外,豈不永處王法之外?”鄭和忍不住回道:“然則建文如匿身數千里之海外,他便老死異域,又何足為害?”

朱棣不以為忤,點了點頭,忽然改變話題,抓起桌上兩道奏摺,對鄭和道:“這兩道奏摺一道來自廣西,一道來自云南,除了報告有關建文的種種傳言查無實據之外,都提到了南洋諸藩出現不穩的情形。建文年間更是經常發生漢夷糾紛,甚至有大規模殺人越貨的事。你方才談到我大明與這些小國之間的海陸貿易興旺,這些國君及少數商人日進斗金,但對我大明的朝貢卻是時有時無,全不當一回事兒。須得有一能臣不辭辛勞,前往南洋顯示一下大明國威,進一步開拓商機,順便尋找一下建文的下落。”

鄭和覺得朱棣這個想法極有眼光,正要表示贊成之意,朱棣顯然胸有成竹,又接著道:“俺要建造一支船隊,足以載運成千上萬的大軍出使南洋,要南洋諸國望風而朝,永無異志。安得我大明之張騫、班超,揚我國威于海上?”

鄭和看到此刻的朱棣,雄才大略,意氣風發,完全是大國之君的模樣,面上殘暴乖戾之氣盡除,這才是鄭和原來認識的朱棣。他帶著崇敬的眼光看著朱棣,朱棣忽然指向鄭和,一字一字地道:“鄭和,俺的海上張騫就是你!”

鄭和嚇了一跳,一顆心也開始狂跳,他想到朱棣剛才說的,一支載運成千上萬大軍的船隊,浩浩蕩蕩出使南洋,頓時激起了千丈雄心,一股豪氣充塞胸膛,他嘶啞地道:“皇上,這差事您要派給小人?”

朱棣嚴肅地點頭道:“就是你,鄭和,你是不二人選。去好好規劃一下整個計畫,想妥當了再來報告,告訴俺怎么著手、在那里做、花多少時間、費多少銀子、出海的路線……每個重要環節俺都想要知道。這是史無前例的壯舉,秦皇漢武、唐宗元祖都沒有做過的大事,要在朕及鄭和你的手中完成。”

鄭和仔細聽朱棣講的每一個字,整個人被朱棣的領袖魅力征服了,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喃喃自語道:“是的,這是史無前例的偉大事業,我將以我的生命去完成它。”

朱棣道:“三個月后,朕要看你的計畫。”

鄭和退出后,朱棣也從極度的興奮中冷靜下來,他喚太監入內,吩咐道:“傳戶科都給事中胡濙來見。”這位傳令太監顯然沒聽過胡濙的名字,只好默念了兩遍,硬記下退出后,找資深太監幫忙到戶部找人。

胡濙自從朱棣登基后,只蒙召過一次,那次朱棣以燕王時的布衣故人看待他,之后南京城的腥風血雨使胡濙對這個新主子畏而遠之,朱棣也未再召見過他,似乎已忘卻了這個小官。

胡濙懷著忐忑的心,隨著太監進入朱棣接見臣民的偏殿。行禮完畢后,朱棣開門見山地問道:“胡濙,你在京師為官有三年多了吧,京師朝廷及應天府各級官員必定熟人眾多,近日可聽到些什么重要的傳聞?”

胡濙心中有數,知道這只是出一道題目,正式文章還在后面,便恭聲答道:“臣在戶部所獲各地傳來報告,可見到皇上就位一年多來,各地方,包括前幾年受戰事影響的地區,均已迅速恢復,農村豐收,商貿興旺,國庫亦見增足。臣所聽到朝野之間流傳一種說法,以為大明即將邁入‘永樂盛世’。”

胡濙聰明伶俐,這番話只限于戶部的立場論事,多為事實,雖然讓朱棣聽了十分高興,倒也不顯肉麻。朱棣點頭道:“其他方面的傳聞呢?譬如說,有關建文的事?”

胡濙暗道:“正文拋出來了。”他吸一口氣平息緊張的心情,接著道:“這方面的傳聞的確不少,朝野人士由于有所顧忌,都在私底下談論,這一來一些無稽之談就以訛傳訛,愈傳愈夸張,以致驚動了圣上。以臣愚見,朝廷不必在意,古有明訓,謠言止于智者。”

這一番話講得四平八穩,沒有破綻,亦無漏洞,但聽在朱棣耳中,便覺這胡濙滑頭,盡講些冠冕堂皇的話,了無新意。待胡濙說完,朱棣單刀直入問道:“胡濙,你覺得天下人智者多還是愚者多?”

胡濙避開正面回答,應道:“臣覺得這些謠言之所以流傳不止,主要是因為前年皇宮那場火,建文被燒成焦尸,難辨面目,是以只要有心人一挑起,天下百姓中總有一部分人會有疑心,這情形恐怕難以消除。皇上最好的辦法便是不去在意,只要能崇揚文教,整軍經武,振興農商,讓‘永樂之治’名垂青史,后世誰會去注意那些謠言?”

朱棣笑道:“胡卿這番話就有點誠意了,朕覺甚有道理。但謠言影響民心,民心影響士氣,士氣可搖國本,汝等國之大臣對這些不實的傳言應思對應之策,不可令其以假亂真,以紫亂朱。胡濙,朕給你一道命令,命你一一蒐集種種有關建文的消息,包括曾匯報過朝廷的,以及民間暗地流傳的謠言,仔細究其異同,尤其要好好分析,看看能否從中尋出一些脈絡,抓出背后是否有人在主導其事。這事須秘密進行,所需資料找錦衣衛魯烈要,所需花費從戶部支。”說完就在案上抓起紙筆,寫下“著胡濙調查不實謠言所需由各部支”,墨汁淋漓地簽了名,遞給胡濙,微笑道:“胡濙,你把這件差事辦得好了,朕不但有重賞,還有更大的差事要派你去辦。”

胡濙不知朱棣所說“更大的差事”是什么,但隱隱覺得朱棣的微笑中帶有一絲難言的詭譎。他想告訴朱棣自己對“更大的差事”沒有什么期待,但朱棣那耐人尋味的眼神令他不舒服,便沒說什么,直接謝恩了。

胡濙退出后,朱棣暗道:“想不到一日之內,兩個人都對俺說相同的話,要我不理會建文的謠言,全心致力于經武緯文,振農興商,打造‘永樂之治’。俺聽得挺煩的,但不能說沒有道理。今日我要再辦一樁事,讓后世的讀書人永遠記得俺。”

他拍了兩下手,示意當差的太監入殿,再次傳令:“到翰林院傳解縉來見。”太監奉命離去后,朱棣忽然感到一陣倦乏,就坐在龍椅靠著養神,沒想到片刻即睡著了。

待得朱棣醒來,日頭已偏,他一驚而起,問道:“解縉在么?”門外解縉應聲答道:“臣解縉在此恭候。”朱棣要他進來。只見解縉大步走入,雖在門外枯候了半個時辰,卻面無異色,行止落落大方,見了朱棣跪下行禮道:“皇上終日操勞國事,略事養神,面上便有龍虎之色,非常人所能也。”

朱棣聽了心中并無喜意,心想:“皇帝本非常人,這書呆子說的不是廢話么?”但他自從殺了方孝孺后,自覺大大得罪了天下讀書人,讀書人表面不敢說,那枝筆卻誰也管不住,從此便刻意對讀書人客氣些,是以口頭上仍表歉意:“累先生久候,十分的罪過,快請坐下說話。”

解縉坐下了。奉茶畢,朱棣便長話短說,直截了當地道:“今日請解學士來,乃是要談一件攸關國之文運至巨的大事。朕雖為一介武夫出身,然身為國君,深知文學之興衰與社稷之興衰實有密切關連,故特請學士進宮,談談你的看法。”

解縉很認真地聽完了,回問道:“皇上所言極是,只不知圣意的那件大事為何,臣請聞其詳。”

朱棣道:“自有文字以來,文以載道,然道有正道,亦有邪道,欲國之安者,須取正而舍邪。然天下古今文書浩浩不知其數,朕意將經史子集之書,以及天文地志、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統統編成一本巨著,不嫌浩繁。解縉,你覺得如何?”

解縉聞言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他雖是個才子,但從來也沒想過這樣一件偉大的工作,而這個構想居然出自一個自稱武夫的皇帝,實在有些不可思議。他囁嚅地道:“皇上……天縱英明,這工作太偉大了,須得……”

他尚未說完,朱棣已經打斷道:“這件工作朕就派你來干。你要多少人、多少銀兩,計畫好了來報,朕要親自聽聽。”解縉心中又感動又感激,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后只能簡單地說道:“此乃震古鑠今的文化巨著,臣愿竭誠盡忠,全力以赴,必不負陛下圣意。”

待解縉辭出,朱棣長長吁了一口氣,這一日之內,他處理了四件大事,四件事都經過他深思熟慮,在新歲過年的十天里一一想好了施行的步驟和執行的人選,就在這一天之內都辦好了。他心中立刻輕松了許多,伸了一個懶腰。小太監進門來換新茶,朱棣隨口問道:“今日何日?”小太監回答:“正月十六。”

永樂二年元月十六,是一個創造歷史的日子。

永樂二年三月,鄭和回稟朱棣,出使南洋的計畫已經規劃完竣,要面圣詳細報告。朱棣命鄭和先到宮里密報計畫大旨,不需相關部門協同,但就大原則讓朱棣了解重點,細節以后再說。

就在宮中同一間議事偏殿里,鄭和帶了大疊文書及一卷長達丈余的地輿長卷,單獨對朱棣做了報告。就在這個報告中,鄭和大膽地提出建造巨型寶船六十二艘,加上去年原已令全國建造的各型海船一百八十艘,共載二萬多人的部隊出海的計畫。

這是古今中外有史以來前所未有的偉大航海計畫,符合朱棣的心意,卻超出朱棣的預期!現在輪到朱棣眼睛發亮,心鼓如雷,他指著放在桌上的幾張寶船設計圖,顫聲問道:“這寶船真能有這么大?”

鄭和答道:“小人走訪各地造船工坊,遍尋各地造船巧匠,請教渠等經驗,海船最大究竟能造到多大。航行海上最須安全,經過彼等合力算計,認為如果由全國最好的資深工匠以上好木料來制造,當可造出數十丈長、十多丈寬的寶船,最大者可載上千人。”

朱棣不敢置信,問道:“十丈寬的船,水中阻力必大,如何行駛得動?”鄭和道:“寶船的船體上寬下尖,可吃深水而得穩定,所謂寬十丈乃是指甲板寬度,船身吃水部分,仍是一般船形,大約六七丈寬,各種船只視需要而定。甲板需加寬,乃是為了可以于行船之上走馬練兵。”

朱棣聽了樂不可支,但他是帶過兵、打過仗的軍事專家,略一計算,便道:“你若真有寶船六十二艘,再加各型船只一百多艘,運兵二萬當無問題。但你可算過率領二萬兵士海上出征,需要多少補給,多少后備支援?糧食?清水?”

鄭和展開另一卷宗,一項一項解釋給朱棣聽,他先在預定的航海圖上,指出那些將要停靠的港口,圖上標示了各停靠點之間的航行距離。由于估算各點之間海上需帶多少糧、水、藥草、衣物……不易精準,所以每樣補給都會多帶幾成,以防遇上突發狀況,不能如期到達定點。

朱棣點了點頭,再問:“如果到達定點,當地人不肯提供補給,你便如何?”鄭和道:“咱們帶了足夠的金銀幣帛,即便交易不成,這二萬兵士不會坐視自己餓死。”

朱棣大笑道:“說得好,朕瞧你的文書中提到除了帶醫生,還要帶卜、僧、道之流隨軍出海,又是何故?”鄭和道:“大海茫茫,動輒數月不見陸地,二萬多人難保沒有人因想家思親,心生憂郁而成心疾,或憂慮前途心生畏懼。如有僧侶為之誦經開導,便可免除許多麻煩;如有人因而中邪,則道士可為之驅鬼;心情不穩之人,有巫卜者為之卜算前程以解憂。當然私下要告誡卜者,只準報吉,不準報兇。”

朱棣愈聽愈感有趣,問道:“若是真有疾病或遇瘴癘之侵,你帶多少醫藥?”鄭和道:“回皇上,二萬多兵士,合需醫者二百、各種藥材三百多種,方可敷所需。”

朱棣指著單上一行,問道:“航行大海,你還帶數十名老嫗上船,這是為何?”鄭和道:“這些老婦人可為將士縫補衣襪,則衣物穿用可不必破損即棄,減少補給費用;彼等年齡足為士兵之老媽,可免男女糾紛。”朱棣好奇地問道:“聽聞水上討生活者視婦人上船為不吉,可有此事?”鄭和道:“確實如此,故臣備有專船,隨行老婦集中一船,確保船工兵士心里無礙。臣就不信,如若船上載有婦人即不吉祥,那這船上滿載婦人,豈不注定要沉到海底?事實上,這些婦人的專船和大伙一樣安全航行、安全抵達,正好可以破除這種海上無稽的迷信。”

朱棣聽到這里,由衷贊賞鄭和的才干,也深慶自己眼光獨到,這一樁前無古人的大航海計畫,找對了人來執行。他站起身來,呵呵大笑道:“最后一個問題,朕見你在這張單子之末寫了‘穩婆兩人’,這是何故?難道二萬士兵和數十老嫗還要在海上生娃娃?”

鄭和答道:“臣從經常來往南洋的商人處打探各種消息情況,得知南洋各地醫藥之道不彰,婦人生產常因處理不潔而致嬰兒夭折,甚至禍延產婦。圣上面諭要藉南行西航宣揚我大明國威,臣退而細思,以為最佳方法乃是帶利益恩澤至當地,與當地結為盟友,令小國永感我上邦之恩惠而守四夷。故臣打算南行所到之地將施義醫,穩婆可教導夷婦生產、接生的衛生之道,不僅使之永感上國德澤,且救活嬰兒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朱棣哈哈大笑,上前一把抓住鄭和的手道:“你這個回回何時滿口佛號?南洋各國多伊斯蘭教徒,你船上船工、雜役、書手、譯員、采買,多找些回回加入,必有助益。”

鄭和道:“皇上圣明,臣依旨明日便去征召能干的回回,愈多愈好。小人原是回回,自從道衍大師收了臣這個弟子,賜法名福吉祥,乃勤讀了幾卷佛經,便覺天下各教的基本教義大同小異,其實應該和諧共存,互相砥礪,以發新義于教化。是以將來這一船隊之中,各種教徒同處一船,當可體會同舟共濟的真諦也。”

朱棣道:“鄭和啊,汝說的好,朕不需再聽細節,明日便命工部、戶部、兵部及相關地方官員合組一個團隊,所需人員由你挑選,即日開始籌備西洋之航。造寶船,你估需多少時間?”

鄭和道:“臣已與造船專家仔細算過,十五個月后,首下西洋計畫所需的寶船當可齊備。”朱棣道:“就這么辦,所需費用你與戶部商量,首航的規模要看戶部的財力規劃,再做最后定奪,亦不需強求好大喜功。”

鄭和辭出前,最后請示朱棣:“有關……有關錦衣衛的部分,小人與何人去商議,還請皇上示下。”

朱棣知他是問出海搜尋建文下落的事,這事他早已想過,知道這項任務的人愈少愈好,錦衣衛中明知建文逃亡一事者便是魯烈,于是點了點頭道:“你找魯烈商量布置吧,須得機密進行。”

廖魁帶著南京丐幫的養鴿高手,日夜兼程趕到福建閩侯雪峰寺時已是傍晚。廖魁在寺外就看到朱泛和鄭芫正在寺廟門口與一個年輕和尚說話,便放慢了馬行,在寺外專設的下馬處拴好了馬匹,上前與朱、鄭相會。朱泛立刻請年輕和尚通報潔庵住持方丈。不一會,潔庵在方丈室接見了廖魁,鄭洽等人在一旁作陪。

廖魁先將南京之行報告了一番,然后四面看了一下,低聲道:“南京從‘上面’有話傳下來,要我帶給方軍師及章指揮,可否請這兩位一起來,我有機密轉告。”

朱泛解釋道:“咱們大伙兒從浦江移到此地后,潔庵禪師及天慈禪師先后來到,有這兩位大師的加持,附近各寺莫不歡喜。現有潔庵禪師坐鎮雪峰寺,天慈禪師則在寧德支提寺及其他各寺云游掛單,等情勢漸漸安定下來后,大師父便要跟著天慈大師常駐支提寺了。但這么多武林人士聚于一地,日久必引外界注意,反而不利大師父隱居,于是決定分批離去,定期回訪。完顏道長和傅翔已赴燕京,方軍師和章叔前幾天也啟程回浦江鄭義門,便是董堂主和陸鎮老爺子也回南京去了。這里只剩下鄭芫和俺,待一切聯絡方式及飛鴿傳書諸事都處理完畢,咱們也要走了。”

潔庵點首道:“廖魁,你仍將留在此地。你是大師父與南京‘親戚’之間的連線,此線得之不易,絕不可中斷。待會還要請朱泛轉告那位南京來的丐幫朋友,拜托他盡快訓練信鴿,長程可達南京,短程需到寧德。”

朱泛也點頭道:“閩侯到寧德不過二百里,飛鴿一日可往返,這個容易。但長程達南京的信鴿不易訓練,飛行千里以上仍能精準到達目的地的信鴿,百中無一。幸好上回咱們在浦江鄭義門已經建立了通南京的鴿站,若能以鄭義門為中繼站,這傳信就容易多了。”

潔庵道:“老弟,你這番考慮極是。章逸臨行前告訴老衲,鄭義門的鴿站仍由留守的于安江在照料處理。如此連線,咱們和章逸他們經常飛鴿傳信,豈不妙哉。”

這時小沙彌已陪應文大師父來到,應文一進門先向潔庵合十行禮,再向諸人行禮,并對廖魁道:“廖施主風塵仆仆,從南京帶來訊息,貧僧先謝過了。”儼然一位有道僧人的模樣,那里還看得出他帝胄的原貌。廖魁行禮道:“大師父借一步稟告……”潔庵將隔壁一間禪房門打開,道:“請便。”應文和廖魁進入禪房,將門掩上。

過了一盞茶時間,廖魁向應文密報完畢,便由小沙彌帶著,和在外等候的丐幫弟兄一道去用齋飯了。應文向潔庵行了一禮,道:“徐皇后托徐輝祖轉告,朱棣已開始注意臨濟宗的寺廟,可能要伸手掃蕩浙閩這一帶。另外,南京丐幫的石世駒傳話,一個叫楊冰的人加入錦衣衛,一上來就占了馬札的缺位。還有一個壞消息,朱棣將溥洽給抓進錦衣衛衙門了。”

鄭芫驚道:“溥洽大師知道大師父行蹤,這便如何是好?”應文嘆道:“溥洽但知諸君保護應文逃亡浙江,并不知以后的變化,應文來到雪峰寺的事他斷不知曉。然而朱棣殘酷成性,溥洽恐將遭受非人的折磨。”

朱泛道:“那楊冰便是天尊埋伏在少林寺的內應,現下天尊推薦他接替馬札的缺位,倒不令人驚訝。只是朱棣要找浙閩一帶臨濟宗寺廟的麻煩,咱們是否通知那兩個什么侍郎,讓他們暫緩一下藏軍于寺的計畫?”

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洽道:“去年臘月,第二次會稽之會才決定要加速進行僧兵及武僧的計畫,這會兒如要暫停下來,要趕快設法通知各寺的負責人。”應文點頭道:“先緩下來避避鋒頭,復興大計豈在一朝一夕。”朱泛道:“這事俺來辦,要是咱們的飛鴿站一時弄不起來,俺便跑一趟鄭義門。”

鄭芫心細,注意到應文大師父從隔壁禪室中聽完密報走出來時,肩上已多了一只布袋,顯然是廖魁帶給他的,她見著極是好奇,這時終于忍不住問道:“大師父,您肩上的布袋里是啥?看上去滿沉的。”

應文第一次露出一絲欣喜之色,他將布袋卸下,面帶微笑道:“這是廖施主從南京帶給我的,原來是章逸送的禮物。”

布袋中裝了一個長匣,打開一看,只見匣里放著兩支精密制造的零件,一長一短,另有一個制作較復雜的機簧,應文拿將出來,每一支都上下仔細察看了一番,然后將一支硬木、一支鋼件一橫一豎,對準三個卡榫用力一合,只聽得“咔嚓”兩下清脆之聲,一支亮光閃閃的奇形鋼弩就成型了。應文再把那個機簧裝上,興奮地笑道:“這禮物是章逸和覺明師太合力設計好,將設計圖分成五份,用了五次飛鴿傳送到南京,委托章逸的朋友,也就是京師第一巧匠葉師傅打造而成,這分人情可大了。”

鄭芫也興奮不已,忙問道:“這鋼弩比您原來那支大了一倍,威力怕也要倍增?”應文道:“據章逸和覺明師太估計,其威力比那支小弩大了一倍有余。”

鄭芫知道原先那支小鋼弩也是出自章逸之手,對這話便深信不疑。她一面撫摸那支新的木梁鋼弩,一面對應文道:“大師父,您要成為長程神箭手了?”應文沒有回答,只和鄭芫對望了一眼,但見他眼中盡是樂意,兩人心意盡在不言中。

朱泛插嘴道:“章叔為何要送大師父重禮?咱們都沒有份。”應文笑道:“是應文二十七歲生日之禮,唉,出家人早該忘了生死,章逸忒多禮了。但這支木梁鋼弩確是造得精巧無比,貧僧雖已出家,竟是禁不住的喜歡呢!方丈,方丈,這豈不是罪過!”

潔庵哈哈大笑,他雖是佛門高僧,但生性豪邁威武,指著那支鋼弩道:“應文,你豈不聞紅粉贈佳人,寶劍贈烈士,同理,巧弩當送神箭手。章逸和覺明師太既有此心意,你還是勤練準頭,莫辜負這神箭手三個字便是了。你以二十七歲的英年與我佛結緣,老衲祝你否極泰來,前程撥云見日。”眾人一齊合十祝禱,鄭芫閉目誠心誠意地念了一句:“善哉此言。”

是夜月色甚佳,應文在禪室中久久不能成眠,他將章逸送他的新弩組合好了,拿在手中撫摸玩弄,不時舉起瞄準一會,覺得無比稱手,就是不知道威力如何。他心中暗贊:“章逸心思手段都巧妙過人,加上覺明師太的老經驗,這兩人的天作之合造就了這支弓弩,也不知能不能百步之外仍具傷人威力?”

他正在獨自欣賞,暗自設想,門外忽聞鄭芫的聲音:“大師父要安寢了么?”應文心中一喜,連忙開門迎客,只見鄭芫笑嘻嘻地道:“大師父,若不想睡,要不要試試您的新武器?”

應文喜道:“芫兒最知我意。乘這月夜,咱們正好試試這支新弩。”鄭芫低聲道:“您一共只有五支箭,就都帶著吧。今夜芫兒要帶您去個隱秘的地方試箭,千萬不能驚動雪峰寺里的和尚。”

應文知道鄭芫自從來到雪峰寺,早已把附近地形探得一清二楚,更兼聰明過人,自己跟著她便放心,于是回身取了五支箭,掩門道:“芫兒帶路吧。”鄭芫尚未回答,左邊林子里鉆出朱泛來,只見他嘻嘻笑道:“大師父試射,不在意俺做個搖旗吶喊的觀眾吧。”

應文道:“朱泛總是神出鬼沒,你來得正好,應文今晚試射新弩,你可要不吝指教。”鄭芫心知朱泛于暗器上的經驗見識都遠超過自己,有他在旁指點一二,對應文試射大有益處,但口中卻道:“朱泛,你沒用過弓弩,先不要吹大氣。”

三人悄悄離了禪房,朱泛輕輕一躍已越過寺院圍墻,鄭芫帶扶著應文也是一躍而過,心中卻暗驚道:“大師父的內功修為進展神速啊。”她在應文耳邊道:“待會我將施展輕功,大師父您便一心一意守著我教您練的運氣口訣,將一口內力提起,隨我步伐前進,自己不要用力。”

她話聲才了,人已如一支箭般疾速向前奔出。她一手扶住應文,應文則依她所教授的方式提氣隨她前行,果然兩人就如結為一體般飛快疾行,并無滯礙。鄭芫暗忖道:“大師父內功進步驚人,我已請示過潔庵師父,明日可以開始傳他少林的輕功。如此一來,大師父心有寄托,專心修練少林內功及輕功,另外勤練弓弩射術,或許可稍減他心中深沉的去國之痛。”

雪峰寺后一片蒼莽,丘陵起伏,中間雜以各種樹林,三人一直奔出五里外,到了一片雜草和矮樹叢生的坪頂。朱泛停下身來道:“就這里吧。”鄭芫從腰袋中拿出幾盞紙糊的小燈籠,將其中一盞燈的蠟燭點燃,對應文道:“今夜您要試射百步,雖有明月,靶心難以辨認,不如就射這盞燈,試試您的準頭。”她將小燈籠掛在約百步之外的樹枝上。

應文抽出一支箭,在新弩上固定了,拉起機簧來,瞄準射出,只聽到“奪”的一聲,那支箭射中了燈籠下方的樹干,燈籠未熄。

“奪”的又一聲,第二支箭射在同一位置,幾乎要射中第一支箭的箭尾。應文正要放第三支箭,朱泛揮手止住,他上前仔細察看了兩支箭的落點,回到應文身邊道:“大師父,您覺得這兩箭射得如何?”應文搖頭道:“一連兩箭未中,顯然對這只弩的準頭尚不能掌握,慚愧。”

朱泛搖頭道:“不對,大師父,您的兩箭落點幾乎完全一致,這就表示您的準頭已達到了十成,問題恐怕出在這支弓弩上,須得重新調整。只是章叔不在身邊,依我的想法,咱們……”

他話未說完,應文的第三箭已經射出,這一次他刻意射得高了幾分,心中暗忖:“先前兩箭都射低了,我就調高一點試試。”只聽得呼的一聲,這一箭從百步外的小燈籠上方飛越,連樹干都未射中,一直飛到兩百步之遙才落了下來,墜地之前湊巧射中了一棵矮樹干。

鄭芫正要上前檢視,又是呼的一聲,應文的第四箭已經射出。“奪”的一下,那箭落在燈籠下一寸之處,牢牢射入樹干。三人都呆了一下,朱泛低聲贊道:“大師父,只一寸之差了。”

應文走上前去,和鄭芫一齊檢視完畢,便去尋找飛越燈籠后數十尺的第三箭。那支箭飛到矮樹前已將要落地,似乎是力盡將墜,但令兩人吃驚的是,那箭居然射入矮樹寸深,牢牢釘在樹干上。

鄭芫使勁將箭拔出,喃喃自語:“這支箭飛出兩百步,仍然具有殺傷力,只可惜就要墜地,雖有余力,卻便沒有用了。”應文想了好一會,忽然道:“我若調高射出,箭必飛得更遠,就算它劃一弧線飛出,只要能維持準頭,這支弩豈不是可射倒更遠的敵人?”

朱泛聽了這話大感興趣,湊過來道:“大師父說得不錯,您若往上射,箭必飛得遠,問題是您不直接對準標的,卻要能抓住十成準頭,難啊。”

應文把四支箭的落點都仔細記下了,回想自己發射時的每一細節,心中漸漸有了一些把握,便對鄭芫道:“芫兒,待我再試一箭。”他捧起弓弩,先用心瞄準了標的,然后按照第四箭所試的調整再略加修正,深吸一口氣后屏住氣息,穩住身心,隨即一放機簧。呼的一聲,強弩發射了第五支箭,百步之外的燈籠應聲而熄。

這回朱泛和鄭芫同時爆出一聲彩:“大師父,好箭法!”兩人雖然盡全力壓低了嗓音,仍掩不住十分的激動,應文卻似陷入沉思。朱泛待要開口,鄭芫以指壓唇,湊近朱泛輕聲道:“朱泛,你先莫說話,大師父自有他的想法。”

應文想了一會,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轉向朱鄭二人道:“朱泛、鄭芫,我有一個想法,不知是否行得通?章逸新造的這支弩實在有力,我估計它飛達二百步仍可殺人,可惜它平飛一百數十步便已墜地。但我若向上拋射,便可飛越二百步。朱泛方才說得好,把握準頭實在難,但方才第五箭乃是我仔細計算后向上調整而得到的結果。我要以此經驗法則,苦練那上仰拋射的訣竅,如能成功,此弩可傷敵于遠方,威力倍增。”

朱泛聽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拍手道:“大師父說得太好,俺想講的正是如此。您能從愈遠的距離攻敵,敵人便愈防不勝防,偷襲成功的機會便愈大。只是這種向上拋射之法,準頭太難掌握。”

應文聽了這話,覺得朱泛言下之意似乎認為方才第五箭有些靠運氣,仔細想想確也如此,便點頭道:“朱泛言之有理,但應文發愿從今夜起開始勤練。俗語說得好,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便是個有心人,有心把這長程拋射練到百發百中,不達目標絕不停止。”

見到應文臉上流露出來的一股堅毅之色,朱泛和鄭芫無不動容,鄭芫更覺深深感動,她好久沒見到應文臉上出現這種堅強無畏的神情,便暗暗祝福道:“大師父啊,您終須自己獨立走出過去。未來的日子芫兒也不能經常陪著您,看到您有目標、有決心,芫兒心中稍安。”

就在這時,前方林子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只見雪峰寺的住持潔庵大師緩步走來,指著應文道:“大師父好準頭,這長程仰射若能練到百發百中,那確是前無古人的絕技。試想兩軍對壘,弓箭手發箭都是向天拋射,便是為了增加射程距離,但此時弓箭手并無指定目標,只是射向大片敵人,希望利箭從空中落下去,正好射中某個人而已。如今應文你要指定目標拋射,不但準頭難,距離太遠時若有風力,則命中目標更是難上加難。”

應文見是方丈來了,連忙合十行禮道:“有擾方丈師父清修,罪過,罪過。”鄭芫跑過來對潔庵道:“師父好輕功,在后面跟蹤咱們好半天了,咱們都沒發覺。”

潔庵笑道:“你等專心在研究應文的射術,老衲走到近處居然也不察,實因章逸的弩、應文的射,實在太驚人了。”說著他轉向應文道:“我少林的內功修為,對目力的精準判斷、手腳的平衡穩定,皆大有助益。大師父,你既有志練成這項絕技,明日起老衲便親自傳你少林內功。”

應文大喜,便要跪下拜謝方丈,卻被潔庵雙袖一撫,一股柔和之勁將他托起。應文道:“方丈師父乃貧僧俗家先嚴的主錄僧,應文這一拜理所當然,方丈師父休辭。”潔庵道:“大師父休言俗家事,若要說起俗家事,貧僧便要拜你九五之尊了。你來歷特殊,咱們便誰也不拜誰,做個好師兄弟吧。”

朱泛和鄭芫聽得潔庵要親自傳授應文大師父內功,都不禁大喜。朱泛抓住鄭芫的手掌用力握了一下,鄭芫知他心意:此處既有潔庵的承諾,他倆便可離去了。

鄭和得到皇帝的支持開始建造寶船,匆匆已過了十四個月。這段時間里,六十二艘寶船在全國三座造船大廠中日夜趕工。由于朱棣極為重視這一計畫,不但工部、戶部及兵部全力支持,相關的地方衙門也悉數投入,可以說鄭和要什么就有什么,遇到任何困難,只要鄭和想得出的解決法子,朝廷及地方都能馬上配合,排除萬難。凡事起頭難,前六個月重重困難逐一解決后,后八個月的工作便以驚人的速度按部就班地進行。終于永樂三年三月底,第一艘寶船大體完成。

鄭和恭請朱棣到龍江關造船現場視察,寶船之巨大、船上設計之完備,都令朱棣目瞪口呆。他望著九根巨桅,問道:“這九桅能掛多少帆?”鄭和道:“九桅共掛十二帆。甲板雖寬,但兩邊均架空超出船身丈余,大幅增加甲板的寬度,卻不影響水下航行。兵士在上面操練蹓馬,均甚適意。”

朱棣看得大樂,夸道:“這寶船堪稱前無古人之巨構。鄭和,汝率大軍浩浩出海,真乃朕之海上張騫也!”鄭和躬身道:“此全賴皇上親下圣令,相關各部及地方衙門全體戮力配合,方能于十四個月內完成此一巨艦,其他六十一艘亦都接近完工。”

朱棣問道:“依你看,何時出發為佳?”鄭和道:“臣下遍覽群書,并親向泉州一帶經常航海的商旅請教海上季風的風向變化,復參諸船隊及人員召募訓練的進度,諸事完備,出海吉日當在立秋之后。”朱棣撫掌大笑道:“好,鄭和,你就在秋后出海。此間有任何需求但呈報上來,朕為你解決。”

鄭和得了朱棣正式命令,他的船艦、人員、補給各方面準備就緒,永樂三年六月十五他叩辭皇帝,帶著皇帝給他的任務,也帶著滿朝文武的祝福,從太倉啟航,浩浩蕩蕩展開了有生民以來最偉大的海上遠征。沿途民眾放鞭炮相送,一路放到出海口附近的瀏河港,來自其他各地造船廠的船艦早已在此集合就緒。

鄭和計畫出海的第一步是駛向福建長樂。他原就在長樂設立了完善的補給站,準備率兩百多艘大小船艦先到長樂,一面等候季風,一面等待全軍補給完畢,然后才率領兩萬八千名兵士和各種專業人才,乘風破浪,駛向南洋。

鄭和站在第一艘寶船的船首,船上掛著一條旌幡,上書“大明國統兵大元帥鄭”,他的副手王景弘站在一旁。鄭和回想出海前他到后宮向徐皇后辭別,徐皇后問道:“鄭和呀,你此行何時歸來?”鄭和答道:“當在一年半至兩年之間。”徐皇后道:“愿菩薩保佑,三保此去早歸。聞道你的寶船巨大無比,正好為我辦一樁大事,此事尚未就緒,等你歸來時間正好。”鄭和望著這待己如子弟的皇后,雙鬢竟然生出白發,神情也現老態,不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別時依依不舍。

此時船隊進入東海,鄭和及王景弘望著東方海平線上一輪旭日升起,霎時海面上金光普照,天邊彩霞千變萬化,在奇幻神秘之中帶有一種懾人心弦的震撼力,兩人悚然而驚,肅然而恐,良久不敢出聲。直到一輪紅日跳離海平線,冉冉升到天空,那些洶涌的彩霞才漸漸平靜下來,海上的一日由此而始。

鄭和吁了一口氣道:“景弘,你看這大海、這日出,咱們這兩萬多人馬的船隊固然是史無前例的浩大,但身處于洶涌無常的彩霞與波濤之中,竟然感到滄海一粟之渺,便與駕一葉扁舟時的感覺一無二般。咱們千萬要懷著敬畏謹慎之心,不可得意狂妄啊!”

王景弘道:“鄭帥所言甚是。我船隊雖大,航行于海洋之中,一切要靠風順浪平。聽咱們船上那些討海的老手們談起海洋中遇到風暴時的可怕,那真是天威莫之能御。鄭帥,您每日焚香禮拜海神媽祖娘娘,深得船工們的歡心,大伙兒都說您本人原信奉回教,卻愿為他們禮敬媽祖,媽祖娘娘必定大施法力,護著咱船隊海上平安。”

鄭和點頭道:“心誠則靈,各種天神教義皆是人須敬天,天必賜福。我雖是個回回,也曾拜道衍大師為師,禮佛敬佛。但海上遠征除天助之外,尤須自助自強。你我帶領二萬多人馬,身負皇上交付的任務,所到之地宣揚大明國威,大伙兒身在海上,不可有一日怠惰,士兵們每日的海上操練不可一日間停。你就照咱們未出發前在陸上的辦法,將各種操演及海上擊技編成一套套的操典,按典操課。另設各種比賽的規矩,令各船將士參加,好教各船努力操練,奪取各類競賽的魁首。咱們獎勵要優厚,大伙兒才會卯足勁。”

副帥王景弘微笑道:“正要報告鄭帥知曉,各種操典及比賽辦法本來早已如鄭帥所囑準備妥當,但在出發前一個月左右,咱們發現仍缺有實際水戰經驗的帶兵者,便向各方緊急征求適合的人選。從兵部及督府推薦來一共十多位人選中,勉強用得上的不過兩人而已。咱們正沒法可施時,在出發前兩天,南京民間忽然來了一人毛遂自薦,說他是水師的實戰高手,無論訓練、帶領與戰法、戰術,無一不曉,無一不精。咱們聽了雖喜卻疑,便著三個最有經驗的統領輪番考他,那曉得半天下來,三個統領一個個對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屬下聽到這個消息,便親自召見了他,覺得此人的確是個身藏水上實戰經驗的將才。但這人開價可高,明言愿意參加咱們隊伍,但至少要給他總兵之職。”

鄭和聽得大感興趣,急忙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王景弘道:“當時啟航出發在即,這總兵一職豈能草率決定,屬下便命他先隨船跟著咱們。我答應了他,一啟航便先給他二百兵士練個水戰法度,表演給咱們大元帥瞧瞧,若是合意了,大元帥自會禮聘;若不合意,船隊到了長樂,便登岸請便,一筆豐富盤纏是少不了的。他答應上船了,這幾日都在訓練那撥給他的二百水師,勤快得緊。聽說兵士們都對他的指揮調度心服口服呢。”

鄭和求才若渴,忙道:“景弘,你處理得當。此人現在那艘船上?”王景弘道:“報告鄭帥,便在咱們船上,待會兒兵士們開始操練時,您便可瞧瞧這人的本事了。”

鄭和微一沉吟,忽然道:“此人恐怕大有來頭,你還沒說他姓甚名誰?”

王景弘回道:“此人姓陸名鎮,原是秦淮河上一個漁夫。”

一、福州偶得

疫情解封后,行動更自由了。借此機會,最近去福州瀏覽,得以一窺中國半個近代史,又發現了很多中國優秀的歷史文化被擱在角落里。

大家知道,中國第一條海底電纜是什么時候鋪設的嗎?查看某度百科的“海底電纜”,詞條中說:中國的第一條海底電纜是在1988年完成。這是真的嗎?

某度百科:中國的第一條海底電纜是在1988年完成

1874年,日本入侵臺灣事件發生后,船政大臣沈葆楨(林則徐的女婿)被派趕赴臺灣維護主權。當時,臺灣與大陸之間最快捷的通信方式也只能是依賴船政輪船水師的蒸汽動力艦船往返帶信,然而一旦遇到天氣不佳,海況惡劣,就會導致輪船無法通航,十萬火急的公文函件也無法送達。

沈葆楨權衡形勢,認為迫切需要用電報使臺灣和大陸構建起更快捷、可靠的通信聯系。他上奏朝廷,提出了構建臺北至淡水的陸上電報線,經海底電纜到達福建登陸,接入位于馬尾的船政,再連接至福州。

1874年成功挫敗日本侵略臺灣圖謀后,沈葆楨升任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新任船政大臣、福建巡撫的丁日昌繼續開展有關建設大陸和臺灣電報通信的計劃。為了實現這個計劃,由左宗棠創建的福建船政學堂,于1876年3月9日附設了電報學堂,聘請丹麥大北公司工程師任教,設電氣、電信及制造電線專業。電報學堂的學生畢業后,分配全國各地架設電線、開辦學堂、教授學生,為中國近代電報信息事業作出了杰出的貢獻。一批電報學堂的畢業生成為海底電纜的技術人員,同時著手商討架設福建至臺灣海底電纜的相關事宜。

時至中法戰爭后,1887年,福建臺灣巡撫劉銘傳從臺灣海防經費下籌措資金,正式開始實施敷設臺灣海峽海底電纜。為了鋪設海底電纜,劉銘傳甚至花了9萬兩銀子,專門從英國購買了一艘“飛捷”號炮艦,作為水線船。

1887年9月中旬,一條從臺灣淡水至福州川石的海底電纜終于鋪設成功。10月11日,海底電纜投入使用,對外營業。這條海底電纜全長117海里(約433里),整個工程耗資22萬銀元。

所以說,1887年清朝光緒年間,清政府就成功鋪設了臺灣淡水至福州川石島的海底電纜,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條自營海底電纜。臺灣海峽海底電纜建設運營時,完全為中方自主,在當時挫敗了大東、大北等外國公司分攬中國沿海電信大權的圖謀,是中國電信歷史上的一大重要成就。

川淡海底電纜線路示意圖

一般每個民族都是以自己民族的優秀歷史文化為榮,都會竭盡所能地展現自己民族的優秀歷史和文化,生怕落后于人。海底電纜這個詞條的編撰人把中國建設第一條海底電纜的時間推后了整整100年之多,難道是這個編撰人不知道這段歷史導致的偶然失誤嗎?

二、頻遇中國偽史

我們再來看幾段中國歷史。

直升機是誰先發明的呢?

同樣查看某度百科:直升機,里面說明:1907年8月,法國人保羅·科爾尼研制出一架全尺寸載人直升機,并在同年11月13日試飛成功。這架直升機被稱為“人類第一架直升機”。這架名為“飛行自行車”的直升機不僅靠自身動力離開地面0.3米,完成了垂直升空,而且還連續飛行了20秒鐘,實現了自由飛行。

是法國人保羅首先發明了直升飛機嗎?

某度百科:直升機

清人徐翥先在《香山小志》一書“人物”中記載,清初順治年間(1644-1661),蘇州吳縣有位能工巧匠名曰徐正明,一日聞人談《山海經》得知商湯時即有“奇肱飛車”,受到啟迪,遂立志制造一架“飛車”飛越湖渠港漢,方便交通。

又據《吳縣志》記載,清初(1644-1661)吳縣能工巧匠徐正明,其設計、制造的車輛,靈巧牢固,在鄉里頗有聲譽。中國蘇州的巧匠徐正明就整天琢磨竹蜻蜓、奇肱飛車,經過十幾年的"鉆研",他終于制造一架"直升機",把人類也帶上天去。它有一個竹蜻蜓一樣的螺旋槳,駕駛座是一種栲栳椅,依靠腳踏板帶動螺旋槳的轉動,試飛的時候,他能夠飛離地面一尺多高,還飛過了一條小河,然后才落下來。

徐正明發明的栲栳椅飛行器

1986年英國科技史專家羅伯特·坦普爾撰寫出版的《中國——發現和發明的國度》一書中也指出直升飛機是中國清初的徐正明首先發明的。

徐正明發明直升飛機的年代比法國人保羅早240多年,飛行能力不比保羅的直升飛機差,為什么百科詞條編撰人說保羅首先發明了直升飛機呢?

再來看看比較常見的眼鏡。

依然是查某度百科:眼鏡。詞條里說:1268年,羅杰·培根最早記錄了用于光學目的的透鏡。最早的眼鏡在意大利出現,由Alessandro di Spina of Florence引入,最早有眼鏡的畫像《Hugh of Provence》是Tommaso da Modena于1352年繪制的。據說是一位名叫阿爾馬托的光學家和一位生活在比薩市的意大利人斯皮納發明的。

在某度里搜索“眼鏡起源”四個字,鋪天蓋地的信息是眼鏡是外國人發明的。

某度搜索:眼鏡起源

中國古代的人們就會使用冰透鏡取火。《管子·侈靡》中記載:“珠者陰之陽也,故勝火。”“珠”是指產于山岸流水之中的水晶珠,相當于凸透鏡。《墨子·經下》《墨子·經說下》分別敘述了凹透鏡和凸透鏡的成像規律。

漢代時人們發明了冰透鏡并用它點火,這也是中國古代獨特的光學成就之一。西漢時期《淮南萬畢術》中就有關于冰透鏡的記載:“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則火生。”

根據考古發現,大約葬于公元67年的揚州市甘泉鎮漢墓中,就曾有鏡片制作完整的放大倍數約為5倍的鏡片。而且這不是孤證,南京北郊郭家山東晉墓,出土了埋藏時間大約為公元345年的器物。該墓出土的鏡片,制作精良,呈外凸內凹的光學曲面,剖面是月牙形。

北宋劉跂是元豐二年(1079年)進士。劉跂《暇日記》記載:“史沆斷獄,取水精十數種以入,初不喻,既而知案牘故暗者,以水精承目照之則見”。大意是史沆是個近視眼,斷案文書看不清,他取水晶,磨成鏡,放到眼睛前面,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著名的眼鏡史專家聶崇候指出,文獻中記錄的史沆正是用水晶石片來制作眼鏡的,而不是西方的玻璃。而這個水晶磨成的鏡子,古書當中,就稱之為叆叇,而且還流傳甚廣,南宋時,就有人夸這寶貝說:少年不盡風流態,叆叇斜窺紅粉妝。

少年不盡風流態,叆叇斜窺紅粉妝

南宋趙希鵠在他的《洞天清錄》中也明確提到眼鏡:叆叇,老人不辨細書,以此掩目則明。趙希鵠為1170年生,1242年去世。

古代眼鏡

可見我國這些眼鏡的理論和實物記錄均比1268年西方培根的透鏡理論出現都早。因此,無論是理論還是實物證據上,中國都擁有最早記錄。一般來說,應該是先有理論后有實物才對,中國的眼鏡理論和實物都比外國的眼鏡理論和實物出現得早。

英國科技史專家羅伯特·坦普爾撰寫出版的《中國——發現和發明的國度》一書中也指出眼鏡是中國首先發明的,可是某度百科詞條編撰人為什么還說眼鏡是外國人發明的呢?

再來看看明末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利瑪竇。

1534年在巴黎秘密成立的“耶穌會”,服從天主教宗差遣,以傳教為使命,配合世俗國家殖民海外,進行教會的占領活動,即征服和傳教。

某度百科:利瑪竇

利瑪竇是最早來華傳教的耶穌會士之一。耶穌會士是什么?查看耶穌會士的英文單詞jesuit可知,耶穌會士也是陰險的人,陰謀家的意思,含有間諜的含義。實際上耶穌會士在中國的傳教活動伴隨的就是刺探中國情報,將中國的學術、文化知識、書籍資料傳回歐洲,開啟了中學西傳的進程。

耶穌會士:jesuit

jesuit:陰險的人,陰謀家,也有間諜的含義

利瑪竇用意大利文寫的日記,經比利時耶穌會士金尼閣整理翻譯為拉丁文,出版于1615年,取名《基督教遠征中國史》,從取名就可以看出,耶穌會在中國進行的不是單純的傳教活動,實際上是意識和精神上的征服活動。

但是這本書的漢譯名為《利瑪竇中國札記》,已經遠遠偏離了書籍的原意,掩蓋了耶穌會征服和殖民的本質。

漢譯本《基督教遠征中國史》

以上情況不勝枚舉,我們都會經常遇到。為什么在中國的互聯網、媒體、書籍、教育上會有這么多貶低和丑化中國歷史和文化,抬高和美化外國歷史和文化的情況呢?

三、中國偽史的根源:東方主義

西方在以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等諸多形式進行的全球性殖民擴張中,不斷遭遇和認識著一個非西方的東方世界,由此衍生出一個關于東方的話語系統,其中包容著西方人關于東方的見聞、感受、思考、言說和寫作等,這種話語系統經過邏輯和實踐的建構,便形成了西方文化中的東方學,或者叫東方主義。

東方主義一開始是崇拜和學習東方,具體說就是中國。16至18世紀中學西漸,歐洲出現了一個“中國熱”。在“中國熱”和“中國化”的思潮中,中國哲學、文化、藝術、科技被德法英等國的思想家們內在地吸收、引進、傳承和發揚光大了。

在中學西漸的過程中,傳教士的書信立了首功。據統計,僅法國一國派往各國的耶穌會士寄回法國的信函就有34卷之多,其中第16至第26卷約11卷的數量是從中國寄來。

16至18世紀隨著耶穌會士往來中西之間,歐洲人對中國的見聞“最典型的傳送方式就是透過在東方的教士之書信,托寄回在歐洲的教士。這些書信結集出版后,成為十八世紀歐洲士人間大量流通的讀物。書志編纂學者對這些書信集散布的狀況加以研究,結果顯示散布之廣相當可觀——從波蘭到西班牙都有所發現。

中國經典書籍的直接傳入帶來了巨大的變化,16世紀利瑪竇用拉丁文翻譯朱熹注的《四書》以后,“中國熱”隨之興起,“中國學”也正式登堂入室成為歐洲的顯學,到17世紀末葉已有數十種中國經典譯本在歐洲流行。

歐洲學者研究中國文化和哲學的著作也不斷涌現,影響所至逐漸超過中國經典原著本身,直至今天,人們還能在梵蒂崗圖書館看到十四種西人研究《易經》的著作。

通過歐洲學者們的研究,有關中國的知識已成為文化界的常識。十八世紀任何一名受教育的士人對中國文化的認識,會遠勝于今日一名受過一般教育的知識分子。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思想、中國的哲學和所謂“中國原則”,就是在這種氛圍下傳遍歐洲并為歐洲所尊崇、所吸收和所利用的。

西方人得知中國的歷史、藝術、哲學和政治后,完全入迷了。一直到十八世紀中葉,一般都認為中國遠勝于歐洲,不論在科技或在經濟上皆然。實情就是如此。中國是“哲學家當王”的國度,是歐洲人應該“學習的榜樣,這種情況直到19世紀才真正有所改變。

中國哲學的傳入到底給歐洲帶來了什么呢?1688年6月《巴黎學術報》上刊載了一段話,可以供今天的人們深思——“中國人對于德行、智慧、仁愛、慈惠、禮貌、威儀、謙遜,以及畏天命敬神之道,特別著重,為其他民族所不及。你聽了一定興奮。再者,他們所依靠的,只是大自然所給予的啟示。”

近代歐洲哲學中的“理性”到底來源于希臘還是來源于中國?現在一些中國學者幾乎不約而同的認為來源于希臘,絕對想不到其實是“中源”。

西方在學習了中國的知識變得強大以后,東方主義就變了味。由于近代中國科技文化經濟相對于西方處于劣勢,中外人士對這一歷史文化背景有所淡忘了,甚至連基本史實都十分陌生了。盡管也有人著書撰文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這段史實,但不少人仍然將信將疑。

在19世紀中葉,西方變得強大以后,東方主義變成了西方關于東方的話語權控制系統。西方對東方的認識是以西方思維方式為媒介、以西方文化為基礎、以西方價值理念為標準的,因此,西方的東方學或者說東方主義變成了西方對東方的言說書寫和編造。這時的東方主義所認知和描述的東方,不是真實的東方,是用西方的話語權扭曲和遮蔽了的東方。

東方主義的本質是西方中心論,它以先進與落后、文明與野蠻、科學與愚昧等二元對立的概念模式勾畫出一個西方與東方的二元對立世界。按照這種描述,西方是先進、文明、聰明、進取和勤奮的象征,東方是落后、野蠻、愚昧、守舊和懶惰的象征,是與處于中心位置的西方相對立的一種邊緣性的存在。東方主義的西方中心論傾向控制著西方關于東方的話語系統,支配著西方人認知和審視東方的基本態度和立場,其中充滿著強烈的種族主義偏見。

東方主義對東西方關系的塑造,不是為了尋求一種知識和真理,而是為了實現西方對東方的統治,因此,東方主義實質上是一種霸權主義,它所尋求的是西方對東方的霸權。東方主義所關注的不是知識的問題,而是權力的問題,它以知識的形式支持西方對東方的擴張、侵略和殖民,因此是“知識的帝國主義”。

東方主義是西方支配和控制東方的權力符號,它力圖以知識的形式為西方對東方的殖民擴張和侵略提供合理性的知識體系證明。東方主義描述東方和書寫東方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以致于東方人之好壞與否應由西方人判定,因為他們只有在獲得了西方人的承認后才能實現更高的價值。

東方主義下的清朝人形象

東方主義的理論視點就是關注東方的落后、縱欲、專制傾向、怪異思維和不求精確的習性等,并將其視為一種固定不變的本質。在西方的科技和經濟的制高點之下,中國的知識分子被東方主義的知識和精神控制,只相信西方文明的優秀和強大,不接受中華文明的偉大成就,不相信中國優秀的歷史文化,一切以西方為尊,遇到什么東西都把美好的特征賦予給西方,丑陋的特征賦予給中國。

所以我們就明白了為什么清華美院喜歡咪咪眼模特和畫作、盡力黑華的中國電影卻能在西方獲獎、不言以丑華作品卻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隨處可見美化西方歷史文化貶低中國歷史文化的信息,其根源就在于西方對中國的東方主義的知識和精神控制。

在東方主義的知識和精神控制下,產生的陷阱是民族文化虛無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將現代化等同于西方化,認為西方文化優于東方文化,中國必須全盤模仿西方,中國必須走西方的道路,中國必須全面學習西方文化才能獲得成功。

東方主義下的華人模特

結語

在西方的東方主義的知識和精神控制下,很多中國的知識精英陷入了民族文化虛無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狀態,總是無意識的認同西方的歷史文化,否定中國的歷史文化,從而創造和傳播了眾多的中國偽史文化和西方偽史文化。

要理性客觀的認識中國和世界的歷史文化,必須轉變觀念,破除西方創造的東方主義理論和觀念,理性客觀地正視西方歷史文化和中國歷史文化,還中華以去偽存真、乾坤朗朗的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