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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創刊于1950年,由北京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管、北京文學期刊中心主辦,是一份刊登包括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隨筆、詩歌和文學評論等多種優秀作品的大型綜合性文學雜志。《北京文學》目前擁有兩本雜志,原創版《北京文學》(精彩閱讀)刊發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隨筆、詩歌和文學評論。主打好看小說,聚焦報告文學,力推青年詩歌,追求清新感,現實感,大眾性和可讀性。選刊版《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第一時間精選全國文學刊物刊發的優秀中篇小說,擷千種書刊精華,創獨家選刊氣象。《北京文學》的第一任主編為老舍先生。

《北京文學》第6期封面。

撰文|樊迎春

樊迎春,江蘇連云港人,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哈佛大學東亞系國家公派聯合培養博士,北京大學博雅博士后,現為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講師,中國現代文學館第十屆客座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作家作品批評。學術作品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等,多篇論文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轉載。出版編著《信與愛的烏托邦》。

作為鄭在歡的同齡人,很難不對他作品中的諸多細節共情,那是屬于20世紀90年代北方農村的集體印象,是90年代初出生的一代人的獨家記憶。從機關辭職然后南下,中國父母第一次勇敢拋棄鐵飯碗,并以遠離孩子的方式開啟了原生家庭的現代創傷之旅,90后一代成為這一創傷的第一批直接承受者。當然,他們也是中國市場經濟起步與高速發展的第一批受益者,他們得以享受更好的物質生活,得以擁有家鄉之外更廣闊的逃離空間,也得以成為中國互聯網第一批原住民。在鄭在歡筆下,這群被迫接受時代劇變給予的正反雙重外部性的一代人長大了,那些無人看管而在村中游蕩的日子變成了遙遠的記憶。記憶總是慢慢地累積,而當累積的記憶借助時間變遷被一次次調取,“回憶”便作為名詞和動詞一起在小說中誕生。恍然驚覺,這么快就輪到90后開始回憶了嗎?重要的問題在于,他們的回憶可能并不僅僅是一種身份共同體的行為藝術。

《忍住Ⅲ》講述的,是熟悉的少年成長故事,有著青春的悸動和焦躁,也有孩童的純凈和真摯,但故事終于走向戲劇性的情節發展與不可阻擋的分道揚鑣。“青春大概都這樣過”,蠢蠢欲動的男女情愫和別扭尷尬的兄弟友情編織了少年的過往,也造就了當下此刻的為難與錯訛。對“我”來說,張熙曾給予“我”最初的友誼啟蒙,也曾精心照顧過“我”脆弱的自尊,在親情和愛情雙雙缺失的“我”的少年時代,“友情”及其攜帶的活動幾乎是“我”全部的物質與精神生活,這也直接塑造了“我”直到七八年前還在堅信的“回鄉觀”。如果要給筆者生造的“回鄉觀”一個定義,或許可以概括為,近二十年來流行在中國青年群體中的、關于過年是否應該回家鄉以及回家鄉后應該如何與親朋故舊相處的一套價值觀念。這一觀念呈現了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中子一代與父一代的日趨割裂,也映射了一代人的精神與情感結構。比如“我”的“回鄉觀”,討厭父母和家中惡劣的過冬條件,卻因為少年時代的友誼而覺得過年回鄉有“童年故友一相逢,便勝人間無數”的喜悅。這是以友情之美療愈親情之痛和城鄉差異之苦的一代。然而,這殘留的能把子一代帶回家鄉的觀念終于也開始瓦解。反諷的是,瓦解者恰恰是建構者。昔日的童年故友相逢,依舊是吃飯打牌、喝酒唱歌,卻再也沒有了曾經體會到的把父輩淘汰了的瀟灑,而是因為一個秘密要接受在村口夜色中相對無言的尷尬。那個曾經給“我”送生日禮物,給“我”買冰棍的少年伙伴變成了和“我”相對抽煙并一步步將我逼入道德困境的中年男人。貫穿整個少年時代的溫暖一夜成冰,自兒時起和張熙相處的分寸感終于走到了崩潰的邊緣。在委曲求全中隱忍長大的留守一代,是否在多年后被時間賦予了任性做自己的正義?

鄭在歡,1990年生于河南駐馬店。出版有《今夜通宵殺敵》《團圓總在離散前》《駐馬店傷心故事集》等小說作品。

曾經給灰暗的村莊和留守生活帶來繽紛色彩的王家三姐妹,她們短暫的“歸去來”攪亂了一池春水,乃至幾個少年的一生。最終卻是最不起眼的三妹,那個集合了兩個姐姐名字的女孩留在了少年們的人生中。小說結尾出現在張熙手機屏幕上的“萍兒”究竟是今天的“王麗萍”還是昔日的“王萍”?張熙在捍衛的,是今天的婚姻日常,可能也是逝去的那一個舊夢。然而,細細思量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張熙無辜,“我”亦無過,甚至是小龍和王麗萍,我們又如何能知道他們關系的全部真相?“我”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為“我”的“回鄉觀”瓦解負責的人。或許這也是一代人的隱喻,沒有人可以為他們的孤獨和被傷害負責,甚至他們自己都難以清楚描述那種孤獨和被傷害。對于無人可責備與無夢可捍衛的“我”來說,能做的只是尋找更為虛偽而具體的借口:

“走在已經結冰的泥地上,我又一次感到了冷,又有點不喜歡回家了,但愿只是因為輸的緣故。”

七八年前第一次不想回家,多少帶有少年的氣憤和不滿,也有不能對昔日好友坦誠以待的愧疚,而如今,再一次重逢后輸牌,輸的或許還有友誼、記憶,以及再也無法說出口的對少年歲月的感懷與眷戀。所謂“友愛”,那支撐了一個敏感少年全部成長時光的“友愛”,那療愈創傷與形塑觀念的“友愛”,誠如德里達所闡釋的,不斷生成“自反性的延異”,在吞噬它的本體,在解構它的根基。那個導致隔閡的秘密可能雙方都知道,也知道對方知道,甚至知道對方知道自己知道,卻也一定不能宣之于口,要眼睜睜看著這“友愛”發生“延異”,走向凋零與被遮蔽的深淵。與其說這是一代人的成熟,不如說是一代人的“老去”。這種老去并不是以“回憶”的誕生為標志,而是以“回憶”的性質轉變為契機,“回憶”再也不是牽動心緒可以即時出發的生機勃勃,不是相逢舉杯、通宵達旦的海闊天空,而是要小心翼翼封裝進腦海與心底,以強加的默契與體面悄悄回味與省思的,隱忍的傷痛。

是的,輪到90后開始回憶了,輪到這共和國社會經濟高速發展下偷偷長大的一代開始回憶了,輪到他們追溯逝去的愛戀與友誼,輪到他們控訴被忽視與被遺忘的創傷,輪到他們吶喊出那忍住多年未被表達的“怕與愛”了。

附《忍住Ⅲ》小說節選,全文發表于《北京文學》2023年第六期:

大概七八年前,我還很喜歡回家過年。其實我既不喜歡回家也不喜歡過年,但我喜歡回家過年。不喜歡回家,是因為家里條件太差,洗個澡都沒熱水,也沒有暖氣。在我們冬天的家,幾乎所有人都在抖腿、跺腳、晃膀子,還有人三不五時就得搓搓手。為了搞點熱量在身上,就老得動,不自知地老動,一天下來是很累的。說到這我都想玩個諧音梗,怪不得勞動叫勞動,可不就是老動著嘛。這就是尷尬的中原地帶,不南不北,不冷不熱,永遠處于世界的中間狀態。大概祖先們就是被這種感覺給騙了,或者想要騙過這種感覺,以為動一動就能混過去,導致我們一動就動到了現在。像勞動者一樣地老動,才能規避冷和熱,可這就苦了身體。回家幾天就開始腰酸背痛,逐漸變臟,無比地懷念熱水,也就不想用涼水洗手。手因為怕冷總插在兜里,頻繁地插兜招來灰塵,灰塵藏在指甲里,指甲臟,以致不敢輕易挖鼻孔,于是鼻子也臟。這樣的臟好像回到小時候,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混到北京當個文明人,所以明白了吧,我為什么不喜歡在冬天回家。可過年總在冬天,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冬天,最主要的還是爸媽。眾所周知,過年的爸媽最喜歡拿孩子廝殺,好不容易回到了家,本想做幾天掌上的嬌花,怎料會成為他們手里的刀叉。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拿著我們跟人比比畫畫,你說最后受傷的會是誰呢——韻壓多了,不太正經,講故事太過賣弄多半會招致反感,甚至不可信,除非你是街上信口開河的小販(換算到現在差不多就是網絡直播間里肆意拋灑魅力的主播們)。所以我還是老實說吧,我應該也說清楚了,為什么不喜歡過年,和回家。

可在七八年前,我還很喜歡回家過年。那時候也有冬天,那時候也有爸媽,這是世界頑強的真理,誰也逃不脫。那時候喜歡的,是重逢,童年故友一相逢,便勝人間無數。我們總算長大了,又不算太大,一回到家,很容易像小時候那樣玩到一起,不同的是,我們總算掙到了錢。花錢的項目似乎亙古不變,吃飯打牌,喝酒唱歌,只有我們是新的,我們總算可以和父輩們一樣,不用躲起來干這些事了。這些令人痛恨的消遣,長時間被父輩掌握,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醉倒路旁,他們拍桌子罵娘,他們一擲千金,他們輸得精光。我們只能縮在母親懷里看著,要是母親和父親打起來,就躲在門后看。都怪我們太小了,小得像見不得光的老鼠,只能藏著自己,不知道老鼠長大了敢不敢上街,反正我們一長大,街上就全是我們了。

河南駐馬店的過年夜景(鄭在歡/攝)

忘了是七八年前的哪一年,回家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么多年一直沒能忘掉,每到春節臨近就會竄出來一下,提醒我那個烏煙瘴氣的年要回來了。這也是我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我開始受不了烏煙瘴氣了。深夜打牌的屋子里,我突然覺得冷,一直冷到大腿根,屋里的煙霧讓我流淚,桌上的鈔票讓我難過,空氣中全是猙獰的臉,每一聲叫牌都像獸吼。我突然恐懼,并厭惡,從那以后就不喜歡回家了。當然,也沒什么能把我拽回家,我們年齡慢慢大了,結了婚了,孩子都能上學了。背負了責任,玩起來就沒那么痛快了,或者說不再是為玩而玩,桌上的錢變得更加重要,人也就更猙獰。我不想和他們玩了。我很少再有懷念的人。我找不到回家的動力了。可年關將近,還是免不了想想回家的事,想想那件決心忘記卻準時回竄的事,想了幾天之后,有人把我拉到一個群里,群里有二十多人,七嘴八舌聊得正歡。我本只是習慣性地應付,可隨著熱情的高漲,還是想回家了。當然,我本來就要回家,在這個能回的年,只是這次群聊讓我更向往了些。

李園:@馬峰你認識我吧?

浩創科技:熱鬧得很吶。

馬峰:咋不認識。

李園:都等著回去聚聚呢。

我:太熱鬧。

我:今年回!

浩創科技:再等幾天就回去了。

李園:回來好。

我:想你們。

浩創科技:你回去了嗎?

李園:@huanny今年回來嗎?

我:回。

大迪:@huanny你怎么回?搭個順風車。

我:高鐵,15號。

大迪:17號(摳鼻表情)。

我:太晚。

我:早點。

李園:是啊。

李園:早點。

大迪:不耽誤贏你們錢(笑哭表情)。

李園:@huanny啥時候回來?

我:15號。

李園:小不點是不是劍鋒?

李園:好。

李園:到時候來俺家。

我:嗯嗯。

大迪:半日閑是劍鋒。

李園:哦小不點是不是胖磊磊?

大迪:嗯。

李園:他好像也在鄭州這兒。

馬峰:今年放開了是不是都要回家(齜牙笑表情)。

李園:回家了都來俺家,來喝酒。

李園:@馬峰應該是能回去的都會回去。

馬峰:俺也想回去過年,剛出來一個多月(捂臉哭表情)。

李園:好吧,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李園:知足常樂發個言。

李園:@馬峰你又去迪拜了嗎?

李園:馬躍回家過年嗎?

半日閑:(一張火車座椅靠背照片)

半日閑:回家的路上。

我是雷鋒:我過年不回去啊。

馬峰:沒在迪拜,在非洲。

我是雷鋒:劍鋒也算在外地打工回家過年了。

李園:@我是雷鋒你看多熱鬧,回來吧。

李園:@半日閑明天到嗎?

我是雷鋒:太冷了,到哪兒都堵還是平時回吧。

半日閑:晚上到馬上下火車。

我:@馬峰回來。

李園:我就這兩天回去,都來俺家聚聚。

知足常樂:(浴室儲物柜照片)

知足常樂:洗澡呢(偷笑表情)。

馬峰:我試試能不能請三天假,也回去過個年。

李園:能回來就回來吧,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李園:@知足常樂聊得火熱你都不出來說話。

在路上:今年放煙花應該不管了吧。

我拍了拍“在路上”。

在路上:@huanny啥時候回?

我:15號,農村放煙花還管嗎?

馬超:管,現在鞭炮煙花都不讓賣。

在路上:去瓦店買啊。

我:凈扯淡。

馬超:鄉里事多。

李園:到過年就沒人管了。

李園:大家都放,就管不過來了。

在路上:@huanny瓦店也不遠,回來帶你去。

我:我是說不讓放煙花不扯淡嗎,農村。

馬超:農村也環保了。

在路上:說不讓放,但也管不住,放的人太多了。

在路上:元旦的時候在廣場放的人很多,沒法管。

在路上:@大迪今年回不?

“huanny”邀請“馬宏”加入群聊。

大迪:@在路上回。

大迪:@小不點在哪兒呢?

李園:@我是雷鋒回來吧!熱鬧。

我是雷鋒:明年回,今年倉庫發貨走不開。

李園:@我是雷鋒好吧。

李園:建偉呢?

大迪:在,他不說話。

大迪:新娘子,害羞。

李園:好吧。

李園:不管咋樣聊聊天嘛。

李園:有錢沒錢回家過年,我就是沒錢的那個。

李園:咋沒動靜了?

李園:聊天嘛。

我:這個群建得好。

我:每年一聚。

我:三年一聚也沒關系。

李園:嗯,聚聚就好。

群里的二十多人,全是男人,全是差不多年紀的人。我們的村子大,同齡人多,小時候都是分區玩的。前莊的,后莊的,西頭的,東頭的。我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前莊,那是對于后莊來說,其實也不算很前,對于典型的前莊來說。對于東頭的我也不是西頭,對于西頭的我也不是東頭,我從小就處在這么一個尷尬的中間地帶,但我們又沒有中莊這個說法。莊不是國,不用特意強調它的中。可能那些前莊后莊東頭西頭就是我們命名的呢,我沒有想過。只有很后莊的人才會叫我前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定義別人的位置,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我活在中心里,一般也只跟中心的孩子玩。大了些以后,活動范圍也大了些,才開始跟別處的人玩起來。再大些,莊子也裝不下我們的時候,我們就上了街。那時候,位置已經不重要了。現在人人都有了手機,手機里的人天南海北,只有回到家才能還原到原來的位置。人在手機里亂糟糟的,或許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主要的幾位。

李園:我的本家哥哥,這些年一直在鄭州,不知道做什么。妻子是云南的,已出走,留有一女,應該十二三歲了。

馬峰:我發小,之前在迪拜賣手機,現在埃塞俄比亞,不知道干嗎。

馬超:我發小,開網店的,生意做得不錯。

我是雷鋒:本名馬躍,開網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從他開的車可以看出,一輛瑪莎拉蒂。

大迪:本名王兵,后莊的,在北京政協當保安。

半日閑:本名張劍鋒,開網店的,跟著馬躍干。

在路上:本名張熙,我發小,之前在街上賣手機,后來跟著馬躍開網店,現在不知道還在不在。他是東頭的,東頭和后莊的大多姓張,前莊和西頭的大多姓馬,我們姓李的被包在中間,尷尬且被動。王兵算個例外,他是少數幾家姓王的,雖然我們村就叫大王莊。

我想起來的那件事,就是張熙的事。我和張熙不是一片兒的,上到五六年級才熟起來,農村的小學,上到五六年級就沒什么人了,只能合班上課。五年級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的友誼進入了蜜月期。之前我最好的玩伴是馬超和馬宏,后來馬超去縣里上了文武學校,馬宏因為個子大去打工了,一下子痛失兩個摯友,我正失落,張熙來了。張熙算是干部家庭,他爸爸是收電費的,他爺爺是鄉里少有的文人,會畫畫和寫毛筆字。張熙家的中堂就出自他的手筆,畫的是猛虎下山,猛虎和青山畫滿了白墻,極其壯觀,還有一副對聯,我忘了內容。在張熙家玩的時候,我總盯著虎眼看,覺得這兩條虎不定在哪座山上真的存在。張熙幾個叔伯家的中堂也是爺爺畫的,也都是老虎,有下山虎有上山虎,有一條的也有兩條的。我知道下山虎一條的多,可張熙爺爺會畫兩條,為什么就不知道了。我總盯著左邊的那條看,我覺得左邊那條是我,因為張熙總坐在右邊。

張熙跟我熟起來的第一件事,是他瞞著我組織幾個要好的同學給我買生日禮物,每人送了一幅掛畫給我,畫上是卡通的小人和明亮的風景,另附一兩個漂亮的句子。我第一次收到禮物,也第一次感到勵志與傷情: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海到無邊天作岸,山至絕頂我為峰;青春恰似短暫美夢,當你醒來它已無蹤;青春是風,沒有固定的形狀……對仗工整的句子寫在印刷精美的畫上,煞有介事,令人肅穆。我們剛長成個少年,剛接觸青春這個說法,那幾句稍顯活潑的青春箴言讓我狠狠愛上了憂傷的感覺。張熙此舉是為我,卻讓我傷心了,一幅畫兩塊五毛錢,對我不是一筆小數,他們說買就買,買來就只為送我,更有一個富裕的女生別出心裁地斥巨資十六塊買了一個八音盒。那天放學,我坐在沒有開燈的屋子里聽著八音盒里的致愛麗絲,看著畫上的字,狠狠地傷起心來,為我的貧窮和自卑,為我的狹隘和無知,也為盒子里的音樂和畫上的字。送禮物的包括張熙有兩男三女,他們將成為我的好友,可我還是傷心,傷心于張熙能想到送禮物那么新潮的事情,傷心于他們瞞著我密謀時的快樂,傷心于第一次知道掛畫和音樂盒這種東西,傷心于音樂之美與文字之哀,傷心,蓋過了我的驕傲。

然后我們就熟悉起來了,上學喊著一起去,放學等著一起回,星期天上街閑游,田野里追逐打鬧,課堂上亂傳紙條,寫點我愛你你愛誰之類的傻話。沒事我就去他家,躺在客廳的涼席上看電視,盯著左邊的虎。他父親辭了電工的工作,帶著母親南下撈金,他一個人住,家里很自由,卻很少招呼別人。他只和我玩。后來我繼母也去了廣州,家里只剩我和弟弟,張熙執意來陪我睡一宿。我們倆擠在那張單人竹床上,聊到半夜才睡。第二天,他到處跟人說我那床被子硬得像磚頭,語帶憐惜與不忿。我知道他是為我打抱不平,可我還是傷心了,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成為同情的對象,為他不問我的感受就宣揚我的痛苦。我想說我并不苦啊,或者說我并不想說我的苦。經過張熙的宣傳,大家都知道了,以前只是村里人知道,現在擴大到了學校,我不好意思再招貓逗狗給同學取外號了,一個被同情的人是沒有資格淘氣的。我有點生他氣,氣他毀滅了我的淘氣。

可我們還是越來越好了。六年級,我們對青春的認識又進了一步,開始試著打扮自己,并在紙條上把喜歡升級為愛。我留了長發,急需啫喱水,張熙家有,那救了我的命。張熙頭發沒我留得長,但個頭長得比我高,我們迷戀長發的時候,他已經剪了一個利落的毛碎,啫喱一打,頭發根根立起,像海膽。當然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海膽,我們說那是毛蛋頭,可張熙的頭不是毛蛋,而是海膽,那是一種我們不知道的高端。他的父親可能在南方撈到了金,他的零用錢陡然增多,在外面玩的時候,他會買冰棍和汽水。他可能覺得每一次都買兩根冰棍和兩瓶汽水有點多了,他會扭扭捏捏地給我五毛錢,于是我也能買一支冰棍,他有潔癖,所以我不能跟他同喝一瓶汽水。我能理解他的扭捏,他在替我不好意思,這種給予類似施舍,而之前明明是他在巴結著我玩。我也覺得這是施舍,可我還是要了。我知道事情起了變化,曾經我仰賴老師的倚重和班長的身份出盡風頭,討盡女生的喜歡,現在不是這樣了,現在錢和帥占了上風。我甘拜下風,但還保留了一點瘦駱駝的余暉,我們還是朋友,甚至還有真情,雖然這份真情讓他每次出門都會損失五毛錢。

六年級時學校還發生了一件大事,三個時髦的女孩從天而降,震裂了我們古板的大地。她們是三姐妹,是從新疆回來的,是我們村的,是后莊的,是后莊為數不多幾家姓王的。她們從我們只在天氣預報里聽說過的烏魯木齊回來,帶著滿滿的異鄉風情和大世界見聞,無情地碾碎了板結在我們身上的土。通過她們,我才知道我們村有很多王姓人家在新疆承包棉花地、種葡萄、當兵或販賣土特產。這可能就是王姓少的原因吧,他們去了更廣袤的世界,把并不是很大的大王莊讓給了我們。現在一個姓王的榮歸故里,雖然只有一個,但已具備正本清源的能力。這家的男主人叫王孩,女主人已經無人提及,據說正是因為女主人過世,這位悲傷的王孩才放棄廣袤的新疆,帶著三個女兒回到家鄉。三個女孩里最大的那個叫王麗,也是公認最漂亮的,已經上中學,我們接觸不多。第二個叫王萍,其實也漂亮,只是老年人不這么認為,因為她的臉和眼睛不夠大,王萍正上六年級,來到了我們班,這就是我們覺得事情夠大的地方,她的時尚氣息與外鄉作風,讓我們不能視而不見。第三個叫王麗萍,是最不漂亮的一個,她還小,上三年級,舉止也像小男孩,所以沒人把她當回事。王麗萍總是狗皮膏藥一樣黏在王萍屁股后面,我們對她還算熟悉,只是覺得她煩,等到我們開始喜歡王萍,她的伶牙俐齒和死皮賴臉才成為真正的麻煩。

那段時間我們的主要話題就是她們。據說王麗在中學玩得很瘋,已經開始交男朋友,這不失為一種啟發,我們那時候只是熱衷表達愛意,以為表達完了也就完了,完全不知道還要給對方一個名分來確定一種關系。王麗的名聲走到了我們前面,并遠遠超出了我們的理解,很快就有人說她不止一個男朋友。花哨的傳聞滿天飛,讓我們開始接觸一些新東西。后來我從張熙那里得到證實,王麗確實在被好幾個人追,或者說王麗在考察那好幾個人,那幾個愛的新手可能也很迷茫,處在一種是或不是的疊加狀態里。可外面的人不管,外面的人就說是。說這話的時候張熙正在給我們下面,他下的面很好吃,用醬油和蝦皮做湯,放青菜和炒好的肉絲。除了在他這兒,我沒有吃過這樣的面,鮮,也香。他說是從一個電視劇里學的,南方人都這么吃。這幾年他一個人過,有充足的生活費和零花錢,也練就了一手絕佳的廚藝。他用的醬油,都是玻璃瓶的,在此之前,裝在玻璃瓶里的我只見過農藥和酒。我問他怎么知道這些,他說他認識其中一個追求者,那個人我也認識,叫小龍,是曾經的小學霸王,后來升到中學,也是霸王,只是不是最大的那個了,所以才要跟人爭吧。小龍打過我,他肯定忘了,那是我三年級的時候,他五年級。有一天我在地上玩玻璃球,被一個扔沙包的踩了一腳,我張口就是一句罵,抬起頭就開始冒汗了。小龍當然不會放過我,眾目睽睽之下踢了我好幾腳才作罷。那時我已經是班長了,必然有些面子問題,在小龍眼里當然不值一提。為此我一直記恨他,并敬而遠之。張熙說的認識跟我說的認識肯定不是一回事,他跟小龍玩得很好,畢竟他也需要吃飯。小龍家是開飯店的,開在公路邊,解決過路司機的食宿問題。張熙懶得做飯會騎車去小龍家的飯店吃。張熙知道小龍打過我,可他跟小龍的友誼已經掩飾不住了,他也不在乎了,畢竟小龍是遠近聞名的學校霸王,而我只是一個越來越不值錢的好學生。我也覺得他應該跟小龍好好處,這樣我離真正認識小龍就等于只差一個人了。他有些意外,并有些動情地說,李青,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會變。我也動情了,那天的面只吃了一碗。

我如愿以償地認識了小龍,在一個月大如斗的晚上。沒有路燈的農村,我們想出來玩就只能等月圓,月亮越圓,出來的孩子越多。吃過晚飯,我們蹦蹦跳跳地唱著歌呼朋引伴,那首歌是這樣唱的:都來玩都來玩,門前有個大花壇,我把花壇踢爛了,你家的尿罐子漏電了。為什么這么唱沒人知道,可能只是小孩子的無聊暗號吧,唱著這個歌滿莊子走一遭,能出來的就都出來了。見小龍的時代沒什么人唱歌了,我們有了錄音機,挎在腰上放:誰把月缺變成月圓。聽著這樣的歌,走起路都變得時尚很多。小龍是街上的,他帶著幾個人在村口的橋頭和我們碰面,手里拿著一個摩托羅拉翻蓋手機,放著周杰倫的《我的地盤》,比我們時尚多了。張熙跟他介紹了我,李青,我最好的朋友。小龍嗯了一聲,問張熙,怎么樣,答應了嗎?張熙搖搖頭,小龍開始用手機發短信。那天我們在橋上聽了一遍又一遍的《我的地盤》,最后每個人說話都嘚兒嘚兒的。月亮越來越亮,我們也有點著急回家了。小龍對著手機又摳又罵,煩躁不堪,最后他讓周杰倫閉了嘴,把手機插進兜說,算了,直接找她去。張熙當然勸不住他,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跟著,也不知道干嗎去。

在那所全村最漂亮的房子前,我們停下腳步,每個人都變得鬼鬼祟祟的。這房子太新,比所有目之所及之物都新,皎潔的月光下站在那么新的建筑前,我們都有些怵。小龍打了最后一個沒人接的電話,開始狂叫王麗的名字。他短促的叫聲一聲接一聲,院里亮了燈,像被他震亮的。王孩開門出來,我們嚇得四散。小龍巋然不動。我們見王孩沒什么動作,又怯怯地上前。王孩讓小龍滾,小龍讓王麗出來。我第一次見一個少年這么跟大人說話,全無懼色,理所當然,還有一點咄咄逼人的堅定。王孩問小龍王麗怎么他了,小龍說王麗騙了他。王孩問騙了他什么,小龍說不出來,又倒回去說你讓王麗出來。兩人說了幾圈車轱轆話,王麗萍從大門內探出頭,用一把礦燈照過來,把小龍框在光圈之內。她的伶牙俐齒派上用場,質問小龍為什么不請自來,為什么死乞白賴,為什么沒有禮貌,為什么纏著王麗?小龍立在光柱里,放下擋住眼睛的手,直視那明亮的光一一作答。最后的一句是:因為愛。他幾乎是喊出來的,或許他就是喊給王麗聽的。王麗萍站在亮光后的黑暗里又問:什么是愛,你知道什么是愛嗎?小龍說愛就是我想和她在一起,愛就是我想娶她,愛就是無時無刻不想她,愛就是……王孩鎖上大門,光亮消失了。我們重新沐浴在月光下,都覺得有點刺激。張熙拽了拽小龍,說走吧。小龍不理,繼續喊王麗的名字。院子里傳出來的聲音卻是王麗萍的,她也是用力喊的:要是真愛就飛進來啊!小龍開始爬那堵全村最高的墻,我記得墻上還有玻璃碴。墻面太光,小龍爬不上去,就叫他的手下。那幾個人拼死拼活也只是把他舉上半空,他又叫我們。我們屁顛屁顛跑過去,七手八腳把他往上抬。不斷有人倒下,有人亂叫,有人踩到別的人。院子里那一小片天舞著礦燈的光,好像我們是中了光的邪。人太多了,人擠人,可人又不能接人,只是徒勞地擠來擠去。大家都累壞了,地上哀號一片。小龍最后一次掉下來,穩住自己想了想辦法。他找了些矮壯的蹲在下面,又找了些清瘦的爬到上面,他一個人顫顫巍巍站在頂端。我在第二層比較邊緣的位置,小龍沒有直接踩在我身上,可能只是站上去的時候扶了我的肩膀,那已經讓我很激動了。我們緩慢站起,小龍緩慢升空,他的臉又被礦燈的光框住。里面說,你還真會飛啊。小龍不說話,扒著墻頭往里進,碎玻璃讓他叫出聲來。他脫掉外套墊在下面往上爬。里面又說,你還真飛啊,你都淌血了,不疼嗎?小龍說,不是你讓我飛嗎,我飛給你看。里面說,讓你飛你就飛啊,你是不是傻?小龍說,我傻不傻礙你什么事,你是誰?我們都有點堅持不住了,雖然他沒有踩在我身上,我還是嗅到了危險。王孩出來了,他抄一把鐵鍬飛奔而來,嚇得我們四分五裂。小龍掉下來,我聞到了血腥味。我們沒頭蒼蠅似的掉頭狂奔,記憶中最后的動靜是從墻內傳來的,那個討人厭的聲音還在不管不顧地喊:我是王麗萍!

河南駐馬店的黃昏(鄭在歡/攝)

小龍最終也沒追上王麗,張熙倒是追起了王萍。王麗只在學校待了一年,第二年就輟學去了新疆。小龍著實難過了一段時間才盯上別的女孩。王麗走后,王萍成了最耀眼的那個,按理說是輪不到張熙的,可張熙有小龍。大概是因為王麗,也可能是因為張熙,小龍沒有染指王萍,反倒很照顧她。在小龍的庇佑下,張熙追得很起勁,也很順利,因為沒人跟他搶。王萍當然是搶手的,正是王萍的搶手才讓我明白了王麗的搶手,以及小龍作為一代霸王的軟弱與癲狂。我夢到過她,當年少的肢體冒犯到某個清晨,我突然明白了很多,并加倍地難過。我知道自己出局了,進入中學,學習就更不值錢了,而我連學習也丟了。我成了一個甘居末流的混混,唯一的用途就是靠著作文還行幫人寫寫情書。張熙是有些傲骨的,畢竟也算生于書香門第,他不會讓我幫忙,而是把寫好的念給我聽,再讓我跟他一起修改。這樣他全程參與,就不會產生代寫的感覺。我知道他的敏感,為了保住和他的親密,我只能極力幫忙又不讓他感覺到我在幫忙,當然,更不能讓他感覺到我的眼紅與心痛。我做得還不錯,這也是整個學生生涯最讓我驕傲的事,論煽情,沒人比得過我。有時候只是改幾個句子,張熙就念出了哭腔,趁他還沒感覺出我的功勞,趕緊夸獎他的深情,只有把所有情感集于他一身才能阻止他釋放敏感。我會陪著他哭,他再敏感也不可能分辨是哪種哭的哭。好多個青春期的夜,我們就這樣泡制一封又一封的情書,他也給我泡了一包又一包的面,遺憾的是,全都泡了湯。見這招不靈,張熙走上了小龍的老路,沒事就去王萍家門口晃。我跟著去過幾次,并有幸聆聽了小龍的高見:要追就光明正大地追,大張旗鼓地追,越難追的越喜歡被追,有人追她們可驕傲了,知不知道?當然前提是你得有讓她們驕傲的資本,穿上你最時尚的衣服,帶上你最有面子的哥們兒,天天在她門前晃,就不信她不心動。大概是病急亂投醫,張熙采納了小龍的建議并忽略了他的失敗。那段時間,在張熙的帶領下,我們都時尚了起來。我只有一套勉強跟得上大家的牛仔褲褂,很快就洗掉了色,也就不太好意思跟著去晃了。好在我及時輟了學,在外出打工的前一天,我去了最后一次。那天王萍沒有露臉,王麗萍一如既往攔在門前,她長大了些,不那么像男孩了,甚至也有了些漂亮的苗頭,但一說話還是讓人難以招架,她說,追追追,狗攆兔子嗎就知道追。她要去新疆了,你們還追嗎?

不光是張熙,我們都傷心了。第二天我就走了,兩個月后,王萍去了新疆,半年后是張熙,他去了廣州。甫一長大,我們便飛速分離,一旦分離,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人。張熙成了廣州的電工;小龍做了北京的司機;王萍在新疆,賣葡萄干;王麗已經嫁人,是葡萄園園主;我在河北的車間,日日守著一臺油膩的機器,造出千篇一律的商品。分別后想再見,就只能等過年了,新疆太遠,王麗和王萍不輕易回來。王麗萍還在家上學,她們的父親起過誓再也不回那個傷心地,雖然他的女兒還是一長大就往那里去。過年的幾天實在短暫,也就夠聊聊過去一年的轉變,幾乎每一年我們都在變,從廣州到深圳,從河北到江南,從電工到店員,從廠工到門衛,我們變得可太快了。從地標到身份再到身價,從沒錢到有錢再到沒錢,從有家到無家再到有家,我們習慣了變化。候鳥必須遷徙才能存活,我們也是。據說沒有一只候鳥會飛直線,我們不光不飛直線,連季節和方向都不管,我們只是飛而已。唯一讓我驚訝的一次變化,是張熙的婚禮,他的新娘不是王萍,而是王麗萍。

可我們都變了,我們習慣了變化也掌握了分寸。我至今都沒問過張熙到底有沒有追上過王萍,又怎么追上了王麗萍?他們結婚,我參加,這才是我的本分。

婚禮上,我追著張熙走進沒人的房間,塞給他五百塊錢。他還是那么敏感,推辭一次就收下了,這個度剛剛好,同時傳達了客氣與不見外。我道了聲賀就去外面喝酒了。那是第一次參加一個好朋友的婚禮,我很開心,整個婚禮都很開心。王麗萍穿著西式婚紗跟著張熙來到院子里敬酒,院子太臟,她太潔白。我想起了那晚的月亮,那天的她舉著刺眼的礦燈明明很討嫌,我腦中泛起的畫面卻美得近乎傷感。原來記憶真能篡改啊,我眼睜睜看她走到我的面前篡改她的過去,她臉上已經沒了半分男孩氣,她是一個十足的女人了,她像姐姐們一樣擔得起漂亮二字。由于再沒有見過她的姐姐,她在我眼里成了最大的那個。她的漂亮也失去了參照,怎么拿穿著婚紗的她去跟那兩個十七歲的女孩比呢,也很難拿她去跟那個十四歲的假小子比。她在自己的婚禮上變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新人。我們這桌全是年輕人,看到她跟張熙,大家言語輕佻地開玩笑,但沒一個人提王萍,或王麗,好像她們只是舊時殘影,已經被新鮮的王麗萍悉數收歸體內。我們桌上還有一個舊人,無比的耀眼又陰影巨大——小龍。他的嘴多賤啊,他可是追過王麗的,可他也沒提。他手邊放著一把奧迪車鑰匙,他已經從司機升級為車主,并有了自己的沙石場。聽說他婚結得也好,妻子是鎮上某領導的女兒。他坐在這里,給這場婚禮掙足了面子,也隔空印證了他的高論:就是要光明正大,就是要大張旗鼓。喧天的鑼鼓聲中他一開口整張桌子都安靜了,就連鑼鼓,聲也弱了。他跟新人碰了杯,說,我可是媒人,你們最少喝三杯。那一刻我都有些恍惚,不知眼前的新娘是王麗萍還是王萍,還是說王萍改叫王麗萍了,或者干脆從一開始王麗萍就是王萍……與此同時,我也感受到了張熙的敏感,他躊躇片刻才舉杯。王麗萍已經喝完了,微笑著等他。三杯,他喝得很慢,他的敏感不能允許地慢。這期間我一直避免和他對上眼,我也知道他絕不會和我對上眼,我把目光放心地放在王麗萍身上,我還是想認出她來。

婚后,張熙和小龍在街上開了一家手機專賣店,叫“龍騰通訊”。張熙在深圳的華強北干過,這樣一個人回到鎮上賣手機無異于馬云留洋回來干淘寶,更何況他還趕上了風口。那兩年幾乎人手一部手機,孩子們聚在一起玩的不再是沙包和玻璃球,而是一塊塊亮晶晶的屏幕。剛開始大家還開玩笑,說為啥兩個人開店招牌上只寫一個人的名字?張熙總自嘲,誰叫咱的名字不夠響亮呢。有些有點文化的會繼續把玩笑開下去,怎么會,叫“康熙通訊”不更牛逼。有一次張熙煩了,牛逼你媽逼啊,康熙是什么年代的人,他用過手機嗎?張熙沒怎么罵過人,那一次他用了小龍的口氣,效果很好,對方立刻閉了嘴。罵完人的張熙也臉紅了,他一向是注重文明的,畢竟也算生于書香門第。我不知道他是羞于罵人還是羞于用了小龍的方式,我也沒問過他跟小龍是怎么合伙的,小龍是出了錢還是僅僅提供了保護。街上一直有小龍家的產業,從最早的龍鳳浴池和天龍酒家,再到小龍親手經營的龍翔沙石場和龍飛網吧,現在是龍騰通訊,帶上龍,在這條街上就好使。在張熙的經營下手機店里的龍很快蓋過了別的龍,也就沒人再揶揄他是打工仔了。兩年后我回去,張熙的手邊也多了一串車鑰匙。

那時候農村買車的還不多,開車的因此格外珍稀,有一兩個有車的朋友顯得既有面子又有路子,僅次于有車的翔實。我們一伙人出去玩,有坐車的也有騎摩托的,我一直是坐在車里的,那讓我更有面。在大家眼里我還是張熙的朋友,雖然在我眼里他是小龍的朋友。有一年我回北京,他開了兩個小時車把我送到高鐵站。一路上我們聊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李青,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不會變。想到這句,我的嘴里泛起了他做的面條味道。當然這種面后來我也常做,在能買得起玻璃瓶裝的醬油之后,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嘴里正咂摸著他做的面,那是最初的味道。在心里面,我默默把他還原成最好的朋友,并恍然覺得好像真的什么都沒有變,我感覺到的變,可能只是我的心在變。下車后,我扭扭捏捏地遞給他兩包煙,客氣地說,辛苦了,回去的路上抽。他還是只推辭一次就收下了。我提著行李走進車站,真正地難過起來,看來還是變了,至少是我變了。

我第一次思考起了友情,從駐馬店到北京,我思考了一千五百多里。下車后,我承認了自己的敏感。我決定降低自己的敏感,就從不去關注別人的敏感開始,若再有人逼我的朋友喝酒,我會堅定地看過去,讓我的朋友看到理解與支持,而不是根本沒有的嘲笑與幸災樂禍。若再有人讓我幫忙寫情書,我就不遺余力地寫,拿出我寫小說的勁頭,就算被退稿也不傷心,就算不得賞識也不絕望——做就不問前程,這是傷心絕望之余我用來對待自己的辦法,為什么就不能用來對待朋友呢?

太能了。

然后就是第二年回家發生的那件七八年前的事。在凌晨一點的一家賓館,我看到王麗萍從小龍的房間出來,我回到自己屋,把一袋檳榔扔到麻將桌上,癱進了椅子。等著的三個人把檳榔嚼進嘴里,各配了一根煙,空氣里充滿讓人惡心的甜膩味道,我也嚼了一顆,心臟像火燒一樣難受。馬宏噴著混合了香精的煙氣催我抓牌,我差一點要吐。我吐了檳榔,又吐了一口腥甜的黑水,說不玩了。他們瞪著不可思議的眼睛,問為啥。我說累了。他們掃興之余打起斗地主,很快又興致勃勃。我想回家了,可我得等他們的車。我靠床上給張熙發信息,問他在哪兒。等回復的空當,我讓自己過了一遍剛剛的事,看到王麗萍的時候我以為緊接著就會看到張熙,我笑著迎上去,玩笑話都滑到嘴邊了,小龍露了頭。雖然沒怎么跟他說過話,但這個寸頭我可太熟悉了,從小他就是這么短的頭發,那時候我們還叫這個勞改頭,后來才知道這也是一種時尚。雖然長大很久了,我對這一頭圓寸還是有點條件反射的恐懼,幸虧走廊夠長,足夠我刷開房門。腳步聲迫近,因為太慌張我不能確定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因為太恐懼我也沒有回頭確認一下是不是那兩人。

張熙一直沒回消息。他一向有度,這個點不是在玩應該就是睡了,不像我們,會為了玩專門跑到縣城開一間房。那陣子手機店不是很景氣了,龍騰通訊又改賣大宗電器,也還是半死不活的。倒是小龍依然生龍活虎,街上又多了幾塊帶龍的招牌,大家不得不服氣小龍的布局廣泛。張熙習慣了老板的派頭,還不太能忍受生意的慘淡,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多少有些別扭。我又注意到了他的敏感,即使我一再降低自己的,我真心想跟他走近一點,可我們的敏感卻總在制造距離。現在他可能攤上了一件倒霉事,我為他不忿的同時竟然產生了一絲親近,更惡心了。斗地主制造的聲音和氣味源源不絕,我在這個房間待不下去了。

我在走廊里打給張熙。他接了,帶著被吵醒的恍惚。我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家。我問他王麗萍呢,他說你問她干嗎?我說沒事,就隨口一問。他說你有事嗎?我說沒啥事,就是在城里吃燒烤,想問問你來不。他親昵地罵了句,我操咋這么有癮呢,大半夜的吃燒烤。我笑了,說,不是因為你白天忙嘛。他也笑笑,說,外面太冷了不想起來,你們吃吧。掛了電話,我竟感覺不錯。我很少跟人打電話,更不會大半夜跟人打電話,這么唐突的一通電話,讓我找到了一些老朋友的感覺,或許就是應該少點分寸,雖然我因為分寸掐了話頭。

河南駐馬店的日常(鄭在歡/攝)

第二天,天黑我才見到張熙。白天他要看店,我也在到處亂竄,好不容易回來幾天,我都是盡量把能串的門串遍。在農村,串門是一種零成本社交,可能都稱不上社交,頂多算撩閑。只要沒有太兇的狗,就可以隨便挑一扇門走進去展開閑聊。在門和門的空當,我也沒閑著,前夜的事催著我思考:該不該告訴張熙。我們是朋友,按理說朋友應該幫朋友,可告訴他算幫忙嗎?我不能確定,越想越不能算。我決定繞開這個問題,僅思考告訴這一個根本動作:告,告知;訴,訴說。對于這件事,我好像沒什么好訴說的,那就只剩告知了。一個人知道一件事就應該告知一個人嗎?我串了一天門,說了一天話,好像也是訴說多過告知,很多時候會繞過告知去訴說,更多時候連訴說都想繞過,只是評說。像個記者一樣求諸百家,引人訴說,暗戳戳記在小本本上,在心里評說,或寫進小說。肯定不只是因為我寫小說,如今的大家似乎都更愿意傾聽而不是訴說,更少告解。只有這樣才穩當,只有這樣才安全。我串的那些門也不外如此,男人們的交談既沒有告知也沒有訴說,除了幾句錢難賺啊世道艱之類的公共控告,剩下的都是干巴巴的信息交換,北京工資怎么樣,上海呢,廣州深圳呢,廣州到家幾小時,得加多少油,北京呢,海南長沙呢……我不愛跟男人聊天。女人們會多說點,有些甚至稱得上滔滔不絕,但大多是偽裝成訴說的炫耀,或抱怨,零星的信息夾雜在充沛的情緒里,讓聽者很容易迷失。只有說起別人家的閑話才會有海量的信息涌現出來,充斥著告知乃至宣揚,充斥著訴說以及評說,可那又當不得真了,那樣的訴說差不多相當于小說。我是個寫小說的,我當然明白小說里的說和生活里的說是兩碼事,所以我決定不說。吃過晚飯,我們在張熙家門外慢慢聚攏,在黑夜里或站或坐抽著煙,明明滅滅的煙頭后面站著面目不詳的人,得湊近了才能相認。張熙家門口有燈,燈下被一幫蹭Wi-Fi的小孩占據,我們只能站到黑影里去。看著這些明亮的孩子,不得不承認世道變了,想當年我們在玩什么,現如今他們在玩什么,他們注定會像我們淘汰父輩一樣淘汰我們。我們當年雄赳赳氣昂昂的父親們都臊眉搭眼地隱入了夜色,村口這片名利的焦土已經沒了他們的位置。我們接管了這里。我們一個一個地到來,湊齊了一桌就擠著燈下的孩子往院里進,又一桌進去,黑影里只剩下我和張熙了。他從小板凳上遞過來一根煙,我彎腰接住,順勢在他對面坐下。打火機一亮,我看到了他,他還是帥,只是臉上布滿痘坑,我早就習慣了這張臉,但印象中他還是小時候的白凈透亮。我走的時候他還沒長痘,再見面就是這樣了,也就一兩年時間,青春在他臉上完成了循環。煙抽了大概五六口,我們誰都沒說話,我都有點后悔沒跟著進去了。我不是怕沉默,只是怕我們之間的沉默,我也算個能說會道的,可只剩我們兩個的時候卻很難找到開口的時機,越去找,就越難開口。這讓我氣餒又懊惱,好像我被他壓住了,好像我的敏感捉不到他的敏感,或者他的敏感總先于我。一支煙快要抽完的時候,還是他開了口。

咋樣,準備啥時候結婚?

結不起啊。

咋會,不還是那個嗎?

是。

我能感覺到他的沒話找話,但他找到的話還是讓我心頭一熱,以他的聰慧不會不知道聊這些有多討厭,他冒著被討厭的風險,想要像個哥們兒一樣表達關心。我有點后悔了,我的回答太簡短,他第一句還有點局促,第二句已經在后退了,為了留住他,我猝不及防地展露了自己的疑惑和脆弱。

其實也不是錢的事,可能就是還沒準備好吧,怎么面對一個家庭,結了婚要怎么過,有了孩子怎么過,我完全想象不出來。

(節選)

撰文/樊迎春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