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給大家談談開門查水表表情包,以及開門查水表小說的知識點,希望對各位有所幫助,不要忘了收藏本站喔。
文章詳情介紹:
驚呆:微信收藏的表情滿了也不用刪除,還能天天換新表情!
點擊上方“盛世珍藏”領取代金券
微信萬般好,卻偏偏有一些細節很令人惱火。只要你天天刷微信,只要你收藏過表情,你肯定是很討厭出現這種情況!
“微信表情數量已達上限,請刪除部分表情試試”。。刪除泥煤啊!以前用扣扣聊天的時候都沒有這么憋屈過!自己收藏的微信表情不能分類也都算了,居然還要連數量都要限制在150個以內!
哼!每次遇到新的表情想收藏,就要忍痛割愛刪刪刪,累覺不愛!
好了,這就安利2個表情分享類App!完美解決微信表情不夠用!保證你們成為斗圖界的東方不敗。。啊呸是登上微信斗圖界的巔峰!
非常直接粗暴的表情分享工具。進入App的界面,就是各種眼花繚亂的表情包!“i表情”在表情分類上比較整齊,各種金館長、張學友、TNA教皇等賤到沒朋友的,甚至最新的“猴腮雷”表情都有!
點進去就可以一鍵分享扣扣、微信、微博,操作非常傻瓜!麻麻再也不用擔心我斗圖啦!
另外,i表情還提供了不帶文字的表情包,可以自定義添加文字,至于寫的夠不夠賤,就要看你的腦洞啦。
不過說起P圖,i表情簡單粗暴地把一堆沒文字的表情讓你自由發揮,還是差點意思。下面再安利另一個戰斗力破百萬的表情制作類的App——P表情!
雖然“P表情”同樣也有各種新鮮的表情,不過在分類上并沒有“i表情”來的整齊劃一。。
但是(轉折之后通常是重點)!!這個“P表情”最大的特點和賣點就是。。它真的可以P表情啊!而且可以讓你在有文字的表情上,改寫上面的文字!在微信群里看著哪個混蛋不順眼,直接用TA的名字來P個表情!絕對把TA氣得嬌軀一震!痛快!
進入任意表情,點左上角的“改圖”,就會自動蹦出個文本框讓你隨便改了!例如說。。
其實,最大殺傷力的就是把TA的照片放上去!噗!
當然感覺自己萌萌噠(欠抽)的時候,也可以給自己P一個強行裝逼的表情!例如。。
用途不要太多。。小心查水表啊喂。。
在“P表情”里,所有你能看到的表情都可以修改,怕的就是你腦洞不夠大!同樣支持右上角一鍵快速QQ、微信、朋友圈、微博等聊天社交平臺!
這個逼裝得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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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短篇小說)贅婿
晚上八點多,王雷從家里走出來,頭沒回,門也沒帶,徑直走出小巷。順著水泥路,盲目地快步向前。他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地,他只想走,走快點,一步緊接一步,走路需要的注意力,能減輕和分散他此刻內心的痛苦,沮喪和無望。
轉過兩條小巷,他走到了村子中間那棵榕樹下。村子之所以叫榕樹村,就是因為這棵至今屹立不倒的百年榕樹,它枝葉繁茂,主干三個成年人抱不攏。粗壯的枝丫上垂吊著一根根氣生根。遠看,就像一位長壽智者的胡須。夏天的時候,榕樹遮擋炎陽,樹蔭有三間房子寬大。樹下圍著主干,有一圈石質的靠背長椅和三個石桌,成了村里人聚集閑聊的去處之一。他記得他剛到榕樹村不久,關于他上族譜的事兒,就是在這里議論,在祠堂里完成的。
榕樹下有一家商店,就叫榕樹下商店。他經常在這里買煙,夏天的時候外加一瓶百事可樂,和老板老板娘已經熟識。有時忘了帶錢帶手機,就欠著下次一起給。他還在這里拿快遞,榕樹成了地標,快遞小哥很容易找到。樹下坐著幾個老人,抽著煙,在一起泡茶,八塊錢一包的熟茶鐵觀音,他熟悉那種味道,老丈人經常泡,說是養胃。但他還是喜歡從小喝到大的茉莉花茶。
走進商店,要了兩包藍狼。老板從里屋出來,帶著熟人見面的笑臉問他,今天晚班嗎?他搖搖頭,苦笑一下,接過煙,準備付錢,他突然想喝可樂了,讓老板拿瓶冰的可樂。老板笑著說,沒有冰的,只有常溫的,百事也沒有了,只有可口可樂。他嘆氣苦笑,心里不斷地咒罵著,老板站在冰柜旁看著他,眼光像是詢問到底要不要。他改了主意說,拿一打啤酒。老板打開冰柜,取出一打六罐的百威啤酒。草他媽的,啤酒總算是冰的,王雷心說。
掏出手機掃碼,準備付錢時,他才發現手機里一分錢沒有了。他點擊查看了賬戶,又看了看短信,卡里僅剩的一萬多塊錢,剛剛被轉走,余額顯示0.44元,應該是在他出門到商店的路上,被凌華轉走了,余額0.44元,就是讓我死死死唄,死透唄,王雷內心的氣憤,積聚在胸前,就像要沖破血肉,噴射而出。他長吁一口氣,又深吸一口,盡量讓自己平靜,鎮定,盡量不要在外人面前丟臉出丑。他抬頭微笑,看著老板,像平時那樣說道,錢不夠了,明天過來再給。說完,自己扯過來一張塑料便袋,裝了東西,提了,轉身走人。
走出商店,他舉步不定,不知道去哪里,像一只無頭蒼蠅,沒了平日的主張。望著眼前的石桌和石質長椅,他走了過去,把手中的便袋放在石桌上,拿出一瓶啤酒開了,猛灌一大口,冰冷的啤酒,如同干冰滅火器,將他心中塊壘,澆下一半。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煙能使他平靜鎮定,能刺激他思考,呼出煙霧的那一剎那,也能帶走心中的些許憤懣。剛才出門時,他只有氣憤,被欺辱被蔑視被打擊的氣憤,而此刻的心里,不僅僅氣憤,更有一種悲涼,一種透頂的失望,失望就像頭頂上頂著一塊永遠消不盡的冰塊。此刻,他的心里像一座墳,墳里埋著一段感情和兩具尸體。
他并在乎那一萬塊錢,他在乎的是尊重和信任,以及平等互愛的關系。凌華的舉動,讓他覺得可笑,過分,同時又像大冬天里溺水,使他覺得寒意重重,被冰冷包裹。人心真的隔著一層肚皮呀!他感慨道。他已經拿出了三十萬,幾乎掏空了他遠在北方的那個家的全部積蓄,就為了能在南方這個海邊的小漁村里,和愛的女人過一輩子。他甚至都沒打算再回去北方那個家,不想給凌華造成心理負擔,留下他舍不得老家的印象,有朝一日還要回去的誤會。為了有個家,他愿意背井離鄉,當個上門女婿,遠離父母和兄弟姐妹,就像他曾經想過的,哪里黃土不埋人。他只想有個家,他今年已經三十七歲了。他有錯嗎?他要得多嗎?如果說四十歲是中年人的門檻,他的一只腳顯然已經邁了進來。他甚至假想過,如果自己是女的,都快到絕經的年齡了。
煙霧上升,在路燈的昏暗燈光下,像迷霧一般,消失在榕樹的枝葉間。
他想起剛才凌華和他吵架時的嘴臉,陌生的似乎從未見過。他過分嗎?結婚已經半年了,他至今還和老丈人睡在老屋。他只不過就是想要和她睡在一起,順便同房,都半年了,除了幾次牽手之外,他連凌華的胴體,都未曾愛撫過。她胸前此起彼伏,高聳的兩座山峰,他也未曾攀上過。夏日里,她穿著T恤,牛仔短褲,在他的身邊來回走動,那一對豐乳,和一雙長腿,讓他覺得躁得慌。可是,凌華不讓他碰。這讓他覺得難堪,羞憤,窩囊而又無能為力。他像一頭獵下了一只鹿的獅子,想要吃它,卻要錄來點頭同意。
八點半左右,路上的行人開始增加,都是下晚班的人,他怕碰見熟人,重新裝好東西,提著,準備換個地方。去哪里呢!想了想,他決定去海邊!此時的海邊,應該很少人。他現在只想清靜清靜,被微涼的海風吹吹。日子過得糊里糊涂,亂七八糟,一地雞毛,最可恨的是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沿著柏油路,他走過菜市場,走過油罐區,走過派出所大門,走過進出口檢驗檢疫大樓,走到了海邊。他所住的村子,距離海邊不到一里路,走路不到幾分鐘。這里是廈門市重點打造的進出口自貿區。傳言這一片要被拆遷,包括榕樹村,這個傳言由來已久,已經好幾年了,但卻總不見動靜。他已經習慣了希望每次轉向失望的頹喪。
他找了臨海一塊僻靜少有人來往的地方,坐在海堤上,眼前五十米開外就是沙灘,黑藍色的海水,像小時候用的碳素墨水,一波一波沖上沙灘,退卻,往返重復著。右手邊是一座小山,一座小小的海岬上豎著一座燈塔。左手是碼頭,現在已經關閉,輪渡晚上七點半停航。他重新拿出啤酒,打開一罐,喝了兩口,點了一根煙。深吸一口,恨不能一口氣抽完。煙對喉嚨的刺激,能緩解郁悶沉重的心情。不遠處的對面燈火輝煌,霓虹閃爍的就是廈門島內,和榕樹村一海之隔。從這邊的碼頭坐輪渡,三塊錢,十分鐘到對岸。水性好的人,可以游到對岸。他曾經覺得他這個來自西北的農村娃,極有可能住進這個繁華的特區城市里,像一個真正的城市人一樣生活其中。他甚至想象過,他衣錦還鄉,榮歸故里時,如何向家人和朋友描述廈門的繁華和獨特,它像海上的一顆明珠,閃耀著最美的光輝。而他,一個來自陜西農村的愣娃,愣是住進了南方亞熱帶,四季常青如春,有著長長的海岸線和柔軟沙灘,有廈門大學,有名寺南普陀,美其名曰鷺島的城市。他的孩子,將來可能要讀廈大的。
當凌華跟他提出倒插門的時候,他考慮許久,最終答應,無不以上的想法在作祟,可以說是虛榮心,是爭強好勝。但在他想來,這的確是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年輕人自嘲時說的,少奮斗二十年的機會。從一個偏僻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到一個二線特區大城市的跨越,對很多人來說,是天與地的距離,可遇不可求。他19歲來廈門打工,一直干到如今的三十八歲,習慣了廈門的一切。他現在吃米飯的次數多過了面條,習慣了天天沖澡,對海鮮也不過敏了。
幾十年混成這幅模樣,只能怪怨自己沒有學歷,文化程度低,雖然愛看書,但現實并不是喜歡看書,多看兩本書就能解決的,何況他喜歡看的是小說。他來自西北的農村,姊妹三個,母親手有殘疾,父親老實木訥,只會務農,哥哥沉默寡言,比他更加內向,少與人交流,說話結巴,因為說話結巴,更加不愿意開口,到今天還未結婚,注定了一輩子打光棍。妹妹矮小,可憐,也不喜歡開口說話,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和他家境差不多的家庭。農村也講究門當戶對,尤其對窮苦人家來說。
他從小自卑內向,不愛與人打交道,離開老家去往廈門,是他十九歲第一次出省。性格決定了他一半的命運,另一半的不甘不服,不肯輕易認慫,是生活教會他的。在農村生活,你一旦松了心勁,不肯拼命,日子會快速地滑向最低端,老家人說的日子過爛了。只要堅持不肯低頭,不認輸,哪怕走兩步退一步,最起碼是在往前走,而不是后退。人生的路,對他來說,從出生那天開始,就沒有平坦和下坡可言,它是一條一直上坡,直到終點的人生路,所以他不斷地折騰,廠里干過流水線,開過洗衣店,擺過燒烤攤,當過空壓機的推銷員,學過面點,烤過面包,開過奶茶店,賣過早點,甚至混了一段黑社會,胸前的狼頭紋身還在。可就是沒干成過一件事,但他依舊不服輸,也不怕輸。本來就在最底層,折騰輸了,大不了還回底層,就像他自嘲時說的,連適應都不用。萬一折騰成了,他這一輩子也就成了,跟著他的家也就起來了,不再貧窮寒酸,被人躲著,父母出門也不用被人瞧不起看不上,別人連話都不愿意搭。他想讓父親昂頭挺胸的在村里走,讓母親的手不再做任何重活,讓哥哥有個家,讓妹妹在夫家說話管用。
想起老家以及家里人,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惡棍,一個吸血鬼,一個寄生蟲,不到一年時間,他就掏空了家里三個成年人幾十年的辛苦積蓄。和凌華結婚前,他最后一次折騰,是在云霄養殖螃蟹。他在廠里上班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來自福建云霄的人,兩人很談得來,一來二去,就成了好友。朋友家在海邊,那里的人家家戶戶搞海產養殖,一年下來收入不菲。朋友辭職打算回去養螃蟹,邀請他入伙。王雷沒有多想,就決定入伙,他身上攢的錢夠折騰一次了。他拿出積蓄一萬塊錢,給家里要了兩萬,撒謊說找到了一個好生意,和別人一起投資,風險小,收益高,一年下來能賺好幾萬。父母常年在家,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家里最有見識的人也就屬他了,他的要求家人從不懷疑,母親很快將錢打給了他。
朋友確實沒有騙他,實打實的在干事。他倆住在海邊的簡易房里,輪流上班。螃蟹從下苗開始到出苗,慢慢長大,一切都很順利,這讓兩人信心大增。他為了行動方便起見,跟家里再次開口要了兩萬多,作為首付買了一輛二手越野車,剩下的慢慢還。日子一天天的流逝,螃蟹一天天的長大,他好像看見一張張的百元大鈔在水中游弋。那段日子雖然辛苦,艱難,被太陽曬得脫皮,腳被海水泡得發白,腫脹,但他從來不覺得累。每天早起晚睡,但精神抖擻,活力滿滿。人生翻盤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忍不住內心的竊喜,終于有了底氣,給家里打了好幾個電話報平安,順便聊了聊他養殖的螃蟹。父母雖然聽不懂,但也覺得高興,替他高興。全家人沉浸在他的快樂里。就在剩下不到一月,要打撈賣掉螃蟹,只剩數錢的時候,一場臺風襲來,所有的勞動成果,一夜之間,化為烏有。他和朋友蹲在臺風過后的狼藉殘骸里,看著眼前的一切,欲哭無淚。狗咬尿泡一場空,到嘴的肉不翼而飛。辛辛苦苦幾個月的勞動打了水漂,那種無奈和悲催,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到。他覺得深深的憋屈,一種無力感貫穿全身,癱坐在海邊。朋友安慰他說,大不了從頭再來。他看著朋友,欲說還休,人禍的話,他還能怪怨他,打上一架,把淤積在心里的苦悶和憋屈發泄出去,可天災面前,他無力抗爭。損失的人一大片,不止他一個。可是,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十幾萬的損失對朋友來說,就像一兩萬塊錢,海邊養殖的風險,跟賭博一樣,他們早就習慣了,而且他們賠得起。但是他賠不起。雖然只有三萬,但是這三萬,得哥哥在工地上干一年,靠父母養羊賣羊奶,得兩年。這就是區別。最后他才知道,他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個陪襯。不能怪怨朋友,他好心帶自己發財,可惜自己沒那命,這種以小博大的事,他玩不起。當晚,他就告別了朋友,開車回廈門,準備找個廠子上班掙錢,車子還在月供中。
回廈門的路上,深深的沮喪感,讓他灰心喪氣,讓他覺得憤懣不公。老天似乎從來沒有站在過他這一邊,好運氣從來沒有降臨過。哪怕沒有好運氣,沒有老天垂憐,可以呀!但你也別欺辱人,玩我呀!倒霉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的發送給我呀!世界上他媽的就沒其他人了,就盯著我一個啦!媽的,見慫人壓不住火,往死里欺負嗎?他像是瘋了一樣,在車里怒罵著。唾沫星子飛濺在前擋風玻璃上。腳下的油門越來越深,車子像是脫韁的野馬,要騰空飛起。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失控時,果斷阻止了自己,將車子停在了下一個服務區。他扳倒座椅,平躺著,眼淚終究還是流了下來,像決堤的大壩,肆無忌憚地順著兩頰,流過鬢發,灌進耳朵。悲憤難過的情緒,在心里像是淤泥一樣積了太多,情緒像是自己找到了突破口,決定要清空。從無聲的流淚開始,他終于不再壓抑自我,哇哇地嚎啕大哭。哭聲里充滿了痛苦,憋悶,委屈,不解,可憐,像是一場對不公的控訴,對自我的憐憫,對生活的懷疑,對日子的無望。
凌晨一點多的服務區里,停著好幾輛車,人們聽到哭聲紛紛下車,慢慢地圍了過來,就在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開始哽咽時,聽見有人在敲窗,他坐直身子,有一個女孩遞進一包紙巾,小心翼翼的問他,你沒事吧!需要幫助嗎?他接過紙巾,緩了緩,抿著嘴唇說,沒事,沒事,太累了。圍觀的人確定了他沒事,才漸漸散開。他拿出一張紙,擦了擦鼻涕和眼淚,紙巾淡淡的香味,讓他安定了許多。
等稍稍平靜,他點了一根煙,煙霧在車內繚繞,像是尋找縫隙,順著擋風玻璃,順著內飾游走,就像一條游走的小蛇,又像一條正在形成的裂縫。想到裂縫,就像看見裂縫,讓他想到了老家那座他前年才新蓋的房子,那座現在已經被定性為危房的二層樓房。那是他最值得驕傲和高光的一刻。當房子撥地而起,白亮亮的瓷磚,在陽光下閃耀著潤潤的光澤。明亮的鋁質小門。鮮艷的紅漆雙開大門,門上兩個黃銅的大福字。全部的鋁合金大窗,磨砂玻璃,還有屋頂兩側的那兩只活靈活現的白瓷鴿子。氣派,莊嚴,醒目,讓村里多少人艷羨,他們在他父母面前,不斷地夸贊著他。他親眼看見父親臉上的榮光,母親眼里被人高看一眼的興奮,哥哥一臉揚眉吐氣地傻笑。那是他在廈門打工十年的積蓄,加上父母的贊助,蓋起的一座屬于他自己的房子。房子蓋好后,他迫不及待地將它裝修一新。新的沙發,床,燈具,熱水器,一米多高的鏡子,陶瓷盥洗盆,桌椅板凳,油煙機,煤氣灶,凈水器,冰箱,洗衣機,雪白的墻,锃亮的地板。房子蓋好后不久,以前請也請不來的媒人們,開始主動上門說親。在那棟新樓里,他相親了兩次,那感覺很不一樣。之前他被安排相親時,老感覺自己猥瑣,沒有底氣,膽小而又害羞,總覺得四肢僵硬,不能舒展。可在自己的房子里相親,他發現自己不僅挺能說的,而且不卑不亢,腰背挺得很直。他不得不感嘆,人的背能不能挺直,得看腰里有沒有銅,關中人說的銅即錢。
可好景不長。老天爺像是見不得他過順心的日子。他們一家人住在老屋,新房蓋好后,偶爾才去一兩回。有一次父親去了新蓋好的房子,用了一次水,走的時候忘了關閥門。水表接頭處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漏水,還是鄰居發現了自家的墻開始出現裂紋,才通知的他,他當時人還在廈門,等他趕去查看,開門時,就感覺不對,門已經推不開了。他只能用肩膀將其生生撞開,走進屋內,才發現墻體上兩指寬的裂紋,歪歪扭扭的,就像一條丑惡有毒的蛇。廚房里的油煙機因為墻體開裂掉了下來,新砌的鍋灶也變了形。地板開裂,有的已經被擠碎了,一條歪歪扭扭的裂縫,像是人白凈的臉被砍了一刀,觸目驚心。外墻上的裂紋,比室內更加慘不忍睹,裂紋有四指寬。現場就跟經歷了一次地震似的。在鄰居的協助下,他最后搬開水表井的井蓋才找到問題。從水表的數字上看,整棟房子已經滲下去了將近三十噸水。
就像天塌了,山崩了,辛辛苦苦十年攢的積蓄,二十多萬元蓋起的房子,忽然間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房。曾經給他長臉,長他志氣,讓他腰桿挺直的房子,突然就這么廢了。找誰說理去!找父親嗎?痛罵他一頓嗎?不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剩下的只能祈求老天爺開眼,保佑它最好不要塌了。還是算了吧!老天爺在他這里,從來就沒睜過眼。他抬頭看天,天灰蒙蒙的就像他的心,低頭看著水表井,積水像一面鏡子,映著一張人鬼難辨,慘白慘白,欲哭無淚的臉。鄰居沒說一句話,默默轉身走了。
事后,他直接逃去了廈門。那年的春節他沒在家過。
扔掉第三根煙頭,他的心情已經恢復。不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下次記得冬天再打。他重新發動車子,駛向公路,那晚就回到了廈門。
人就是這樣,苦難經歷得多了,心就慢慢起繭了。起了繭的心,據說就像腳后跟的死肉,用刀子揦下來一小塊,不會流血。
但這次和凌華吵架,不是刀劍往來,而是一槍致命,即使有再厚的繭子,也抵擋不住。凌華早已經不是以前的凌華了,而他還是原來的他。他重新打開一瓶啤酒,緩緩喝了一口,繼續點燃一根煙。和凌華初次相遇的情景,像電影鏡頭,一幀一幀地閃現眼前。
凌華是他在高明電子廠上班認識的,他來到廈門進的第五個廠子。當時凌華和他一條線,是線長,是凌華帶他認識了線上的每一個人,熟悉了他的工作崗位。當晚,凌華就決定全線人員聚餐,吃了一頓火鍋,像是為了歡迎他。凌華的舉動,讓他感動,心里滿滿的好感。兩人互不討厭,處得來,還天天見面,日子長了,就有了戀愛的味道,加上線上其他人天天開玩笑,起哄,喊著喊著,兩人就順其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那段戀愛的日子,就像喝著清甜的蜂蜜水,從嘴里一直蔓延到心里。雖然兩人沒有同居,但每天晚上下班時,王雷都要騎著電動車送凌華到榕樹村村口,有時甚至送到榕樹下。在榕樹下商店里買兩瓶百事可樂,在石質長椅上坐一會兒。手拉著手,小聲地說著最甜的話兒。那些話兒,榕樹聽了都覺得甜膩,不斷地搖晃著枝葉,就像人在抖掉一身的雞皮疙瘩。就連遠處的大海都覺得嫉妒,送來微微的海風,想吹散那股濃濃的甜膩味。那時的他們簡單,純粹,一頓十幾塊錢的路邊攤,就可以吃得心滿意足,幸福的溫度,就像燙嘴的肉丸。在他的出租屋吃一次火鍋,就像過節一樣讓人期待而又滿足。凌華抽空給他洗衣服,曬被子。他在凌華來事痛經時,為她沖泡網上買的紅糖水,在出租房的天臺為她沖洗頭發。調休時,兩人光腳坐在地板上,靠著床,吃著零食一起看劇,聽凌華喜歡的閩南語歌曲《身騎白馬》。那時的他們年輕無憂,青春且長,有的是時間揮霍,很少考慮將來,也就沒有那么多煩惱和憂慮。
人不可能一輩子只談戀愛不結婚。當他們兩個真正開始聊起結婚時,才發現問題重重,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原來有那么多坎。首先,凌華是獨生女,不可能遠嫁外地,更何況是跨越了好幾個省份的西北。在凌華的印象里,西北還是初中地理課本上介紹的那樣。黃土高原,溝壑縱橫,貧瘠苦寒,風起塵揚,經濟落后,信息閉塞,女人的臉蛋上都有兩塊被曬成的紅斑。無論王雷怎么解釋,她都覺得是狡辯,騙她外嫁。起初,王雷還想帶著凌華回老家,好讓父母高興一下,給老兩口長長臉,讓村里人看看,他王雷也能談一個來自南方大城市的女朋友。看著凌華一次比一次厭煩且拒絕的表情,他只能暫且放著,緩一緩再看。再有,他當初堅持不當上門女婿,在凌華第一次小心翼翼提起的時候,他用理智壓制著自己不要生氣,先聽她講完。凌華說她肯定習慣不了北方的冬天,她從小就怕冷,雖然她喜歡下雪,世界一片雪白的樣子讓她覺得浪漫,小住可以,常住沒戲。再有,她從小吃米飯長大,最不愛吃面條。還有,凌華認為廈門更適合他們生活。從大城市的角度去考慮工作,就業,機會,競爭,資源,人脈,經濟,教育,醫療,發展前途等等,北方肯定不如南方,農村肯定不如城市。最后,凌華認真而又真誠地跟他說,榕樹村有可能拆遷,如果他們結婚了,將來至少可以分到一套房子,先不管房子有多大,她所在片區的孩子,小學就可以上北大附小,初中可以上外國語中學。他不得不承認凌華說得有道理,但是當時的他還年輕,能耐著性子聽完凌華講完,已經是底線了。他一旦想到要遠離父母,就覺得自己不孝。尤其母親,她是用一雙殘疾的雙手,一把尿一把屎將他拉扯長大。家雖然窮,可父母盡了最大努力,讓他和其他孩子一樣,健康長大。她一想到母親,就想到她那雙手,給他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給他做飯,風風雨雨養活了他十幾年。父母早就不指望大哥了,從小就指著他將來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替他們養老送終。而他呢?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最后卻替別人家的父母養老送終,這不扯淡嗎?再說,上門女婿,永遠低人一等,一輩子看人臉色生活,沒有尊嚴,人和人的關系在根上就不平等。雖然在廈門這個比較開放的城市來說,歧視的觀念沒有那么嚴重,但還是有的。既然有,肯定就有受氣的日子。
第一次聊起,最后不歡而散。兩人冷戰了一陣子。后來又和好,再次談起時,雖然沒有不悅,但彼此還是及時將話題制止,免得最后又分道揚鑣。如此反復,第四次還沒來得及談的時候,凌華出事了。
那天晚上本來王雷要送凌華回去的,出了廠門,一個老鄉有事叫他幫忙,他便讓凌華一個人回家。凌華雖不情愿,但也沒辦法,怏怏地走了。那是他們第三次兩人試圖說服對方,但終究還是不了了之,當時兩人都覺得彼此需要冷靜和理智,就暫時分開了。王雷打算那天晚上在送凌華回家的路上,跟她認個錯,服個軟,先和好再說。他準備鼓起勇氣跟家里說說這件事,先試探一下父母的口氣和態度。為了凌華,王雷準備一搏。當凌華走路回家,快到村子的時候,碰到了飛車黨搶包,被重重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頭部被磕傷,臉上被劃破了皮肉,當晚就住進了醫院。
當王雷第二天趕到醫院時,所有事情的軌跡開始在慢慢轉變中。凌華父母以孩子需要休養,將王雷擋在了病房門口。后來,凌華父親徹底跟他攤牌了,說凌華和他是不可能的。見王雷還不罷手,凌華父親終究還是說出了他心里曾經設想過的那些話,而且當著眾人的面,說他騙他女兒感情,就是等著分拆遷款和房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外地人想當他的上門女婿,凌華嫁人肯定要嫁本地人的,怎么可能嫁給一個什么都沒有的外地打工仔呢!你真要喜歡凌華,想娶她,按照本地風俗,拿彩禮三十萬。說完,凌華父親伸出雙手,像是等著接王雷遞來的彩禮錢。王雷傻子一樣看著凌華父母,不能說那是一幅勢力的嘴臉,只能說是現實。都什么年代和社會了,還想什么公主和王子的橋段,祝英臺和梁山伯的情節呢!這是個金錢社會!何況,這是沿海城市廈門。三十萬,凌華父親一分錢沒多要,他本地一個同事曾經聊過,三十萬是最低的,就像拍賣的起拍價,算是最好說話的。
王雷像是大徹大悟似的明白了,他和凌華的戀愛,僅僅是兩人的一廂情愿,各自生命中的一個浪漫的小插曲,年輕人的一時沖動,終究抵不過現實社會和真實生活的。就像那句流行語說的,只談感情不談錢等于詐騙。人不能一輩子活在喜歡和戀愛里。沒有房子,哪里容得下那些甜蜜呢?沒有錢,靠什么支撐起生活呢?榕樹下再美再甜再清涼,也不能支個蚊帳就生活呀!現實的打擊,最容易讓人清醒,從幻覺和夢中醒來,認清眼前和自身。
當一個人看清了現實和自身,也就成長了一步。所謂的成長,就是認清現實后,自覺地妥協一步,而不是靠著魯莽沖上前去,磕個你死我活。廈門還是廈門人的,與我無關。王雷回到出租房后,熬了凌華最喜歡喝的玉米排骨湯,托一個同事轉手送給了凌華后,就辭職離開了廈門,去了漳州。
失戀像受傷,需要療愈。他在漳州的出租房里白天睡覺,晚上在對面的影碟店里租碟子,買兩瓶百事可樂,邊喝邊看電影,連續看了一個月。花完了身上的全部積蓄之后,才找了一個廠子進去打工,算是自我療傷,對此前的戀情做了一個了結。他就是在漳州的廠子里認識來自云霄的那個朋友,那已經是兩年多后的事情了。
當他從臺風造成的損失里走出來,回到廈門一年后的某一天,在一家連鎖超市的門口,突然碰到了凌華,像是前緣未盡,又像是電影情節,更像一個玩笑。凌華看著他,他看著凌華,兩人像是要在對方的眼里尋找失去的東西,搜尋出各自命運的軌跡似的。凌華慢慢的開始笑,他也笑了。慢慢的走近對方,都沒有開口,都在等著對方開口,其實都不知道第一句要說什么。時間像是停滯了,所有的聲音自動隱去,只剩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十秒,但就像過去逝去的幾年時間。終究還是王雷開了口,買東西嗎?凌華點點頭,抬起頭的一瞬,眼睛上方一縷頭發的后面,露出了一道淺淺的傷疤,應該是那次搶劫后留下的吧!王雷看著心里難受,眼睛頓時潮潮的,但他克制自己不要輕易流露,讓凌華誤解。
凌華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爽朗地一笑說,跟你沒關系,在哪里上班。凌華盡量說得自然,反而顯得刻意。
王磊說,在新安上班。
凌華說,聽同事說,你去了漳州。
王雷說,嗯,在漳州混了幾年,感覺不如廈門,就回來了,回來一年多了。
凌華頓了頓,看著他說,為什么不找我。
王雷抬起頭,又低下,像是思考答案,又像是積聚能量和勇氣說,嗯,還是不打擾你了,咱倆不合適,我配不上你。我在家蓋房子了,再干幾年,回家相親結婚生孩子,我農村的,還是找個農村的女孩合適。那時年輕,瞎想,跟鬧著玩一樣。現在年齡大了,不瞎想了,想實實在在的。你還上班嗎?
凌華說,不上班了,開了一間茶葉店,你呢,找到你的鄉下女孩了嗎?
王雷看著凌華,凌華的眼神不像是開玩笑,很認真的樣子,他想了想說,還沒有,才相了兩回親,人家都沒看上我。年齡都太小,沒看出我這老男孩的潛力。王雷有點得意自己的最后一句自嘲。
凌華沒笑,繼續說,我也沒有,要不咱倆繼續湊合過,還是那個條件,倒插門,當上門女婿,你買一輛車,彩禮二十萬,結完婚,給你上族譜,咱倆辦一張戶口本,和我父母分開過,孩子跟你姓。
王雷,為什么?
凌華說,我都三十二了,沒人要,臉上還有個疤。
王雷看著凌華,想到那道疤,跟他有一定的關系,有點愧疚地說,我們下次再談好嗎?
凌華瞪著眼睛,有點兇狠地說,你那天晚上送我回家就沒事了,說完,看著王雷越來越愧疚的臉色,像是出了一口惡氣,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繼續說,好,我等你。
兩人分開,一個往左走,一個往右走。
他跟凌華說的下次再談,也就是不再談的意思。還有什么可談的呢?他現在早已經不是當初的年輕小伙子,而是一個三十六歲的成年人了。曾經想過的那些美事,再也不想了。過去的就像風吹過的灰燼一樣,就那樣吧!廈門終究還是廈門人的,而不是他這個臨時過客的。他在老家蓋了房子,房子挺氣派,不過就年齡大了,娶個頭婚女人不現實,娶個二婚女人還是可以的,他甚至跟老媽說過,哪怕帶個女孩都行。現實就是現實,不是童話和電影情節,成年人的一個標志,就是學會跟生活和現實妥協。
他剛點燃一根煙,電話就響了起來,接過電話,父親在電話里囁喏了半天沒講清楚,還是老媽接過電話,語氣里充滿著慌不擇路,帶著點哭腔的說完了水表漏水,房子地基下陷,墻壁開裂的事。他正在想和凌華的事,接著又來了一件比這個更讓人覺得糟心,甚至是剜心痛的糟糕事。掛了電話,他立時愣在當場,不知作何感想,腦子亂哄哄的,嗡嗡的一直響。他這是怎么了,哪根香沒燒到呢?禍事一件接著一件,老天爺像是糾集了一群人,故意出難題給他,就想看他倒霉催的,活得跟三孫子似的。
他第二天就請了假往家趕。到家后,來不及放下行李,就去了新房查看。看了一圈后,心如死灰,他記得他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不到一路的路,愣是走了將近一個鐘頭,像一個游魂野鬼飄蕩在田間小路上,又像是迷路的小孩。等他返回家,看著父母年老的面容上愁云慘淡,束手無策,像待宰的羔羊,任其命運無常的捉弄。看他時,都不知安防何種表情在臉上面對他。他提著行李,出了門,直奔火車站,又回了廈門。
回到廈門后,他又請了兩天假。在出租屋里,像是受傷的野獸,自我療愈,他想了很多很多,像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做一個盤點,清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像是偵探破案,想要從細枝末節里,找出自我人生的漏洞,說白了,就是像搞清自己為什么一直這么悲催。
兩天后,上晚班,他打電話給凌華,說自己愿意倒插門,她說的條件他都答應。唯一的條件就是不舉行婚禮,不設宴,他們倆去民政局登記領證就算完婚。
晚上十點多的海邊,十一月的廈門的晚上,已經有點涼了,老家都應該穿羽絨服了,他想。他打開最后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重新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吐出煙霧,煙霧瞬間被海風吹散。他笑了笑,日子里的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就不能像這煙霧一樣,瞬間被吹散,該多好。人的記憶跟魚一樣又多好,上一句還在吵架,下一句的狠話卻忘了,而變成了我愛你。
他和凌華說定了之后。當天晚上,就給家里打了電話,將他倒插門的事情跟父母親講了。雖然很難開口,但令他意外的是,開口之后,他卻講了挺長時間,他自覺把所有的好處和壞處都講清楚了。隨即跟父母開口要三十萬。母親在電話里沉默了一陣,隱隱約約能聽到她呼吸的聲音。隨后,母親說了一句好好過日子,就掛了電話。他記得他流淚了。他覺得他卑鄙,齷齪和猥瑣,雖然嘴上沒有怪罪父親忘了關水閥,但心里還是怨恨他的,不然,他沒有這么足的底氣跟家里開口要三十萬。可事實真的如此,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唯一能讓自己挺直背,唯一的結婚的資本,就那么沒了,變成了一堆立在那里的垃圾。他知道三十萬意味著全家這幾十年的全部積蓄,他像是報復一般地反咬他們一口。他還記得那天轉身回廈門,在火車上喝了一瓶小二,回想父親的一生,一輩子沒有話語權,家里是母親拿事。一輩子沒有主張,全聽母親安排。一輩子沒跟人說過一句硬氣的話,沒跟人吵過一句嘴,更沒打過一架。老老實實,本本分分,沉默無語,有他不多,沒他不少,像是透明人一般活了一輩子。在他醉醺醺的意識里,他覺得父親辜負了他這一輩子的光陰,他的人生一直匍匐在塵土里,從未站立起來。既然老家沒了希望,他想在南方有個遮風避雨的家,這次去了,再不回來。
可他想站立起來。凌華又給了他一次機會,他不想再錯過了。再錯過的話,自己的一生或許就注定了像父親那樣匍匐在塵土里,一輩子也別想站立起來,更不要說昂頭挺胸走著的機會了。
他對婚后的日子,雖然不抱二十幾歲時稚嫩的狂想了,也沒有抱甜蜜恩愛的奢望,只想和凌華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地過好每一天。他明知贅婿的難處,可他沒有料到贅婿的難處有多難。他想,就把那些難處,只當彌補給凌華了。僅僅半年多的時間,日子就像把他當做佐料一樣在鍋里煎熬。他還是當初的他,可凌華已經不是當初的凌華了。
一開始,凌華為了讓他上族譜,和族里以及村里大鬧一場,只有上了族譜,才算被榕樹村接納,才有分紅的權力和分房的資格,那是他第一次見識凌華的另一面。她完全不顧及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在地上撒潑打滾,在族里管事人的家門口鬧事,在父母面前撒潑,爭取另立門戶,從戶口本上脫離出來。他一個外省人,沒人理會他,他想和凌華商量商量,可凌華不理會他。他臉皮薄,不愿意跟在凌華身后鬧事。凌華就當著榕樹村眾人的面罵他窩囊廢,沒本事,就會上班打工,什么事都靠女人。他只好跟在凌華后面,凌華在前,像是沖鋒陷陣的將軍,他像后勤供給。事情在榕樹村傳得沸沸揚揚,他成了別人眼里的笑話,茶余飯后的消遣,成了夜市上眾人酒后的談資。他覺得臉面和尊嚴,碎了一地。每當走在榕樹村的巷子里,他總像是能聽到墻的那邊傳來議論和嘲笑他的話語。最關鍵的問題是,凌華鬧了又鬧,終究還是沒有辦成。最后還是她父母出面,在中間不斷的托人找人斡旋,最后才辦成。他多說了幾句老丈人和老丈母的好話,被凌華聽到,說他沒有骨氣,就知道低三下四的巴結人,就知道忍讓,難倒那些不是我們應得的嗎?
他是真不知道凌華和她父母的關系怎么會鬧得這么僵。原來她只是討厭父母想把她介紹給隔壁村一個大胖子中年人,再就是他和凌華分手,凌華認為是父母的過錯。可現在不是已經結婚了嗎?這坎不是應該邁過去了。那些吵架后和老丈人睡一個房間的日子里,老丈人跟他說了些心里的大實話,像他們這種獨生女家庭,沒有一個兒子,就像少了一根柱子,在這個村子里勢單力薄,只能抱大腿,靠大樹,不然的話,很多東西輪都輪不到咱。以前給凌華介紹的那個對象,雖然年齡大了點,可人家家境好,有勢力,能給咱帶來好處,沒人敢隨便欺負咱。
老丈人說的,王雷能理解,畢竟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了。
他之前以為,榕樹村拆遷應該不遠了。可惜,像之前聽到的那樣,說是拆遷,卻一直沒動。他和凌華的好日子,就像看得見,但摸不著的海市蜃樓。慢慢的,連凌華也漸漸失去了耐心。尤其在她的茶葉生意越來越不好,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她就像身上被潑了汽油,誰跟她搭話,就能點著她,招來一頓謾罵。王雷覺得凌華確實變了,僅僅幾年的時間,不僅變得浮躁,沒有耐心,還變得虛榮,喜歡與人攀比,別人有的,她也要有。別人沒有的,她也想要。王雷帶來的三十萬,被她幾天時間就花了個精光,買了一輛紅旗轎車,花去了十幾萬,王雷雖然心疼,但也能理解,榕樹村里已經找不出家里沒有車的人家了,有的人家甚至有兩輛三輛。但是給茶葉店補貼十幾萬,是他不能接受的,因為在他看來,凌華的茶葉店遲早要關門的,她根本不是做這個的料,只是眼紅別人賺錢,而不知道別人賺錢的道道。但凌華把茶葉店看做了她的事業,根本不顧及王雷的反對。再說,錢已經在凌華手里了。
茶葉店關門的那天晚上,凌華在家里就像一個定時炸彈,人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就怕他發火,可王雷終究逃不過。兩人吵架了,吵著吵著,之前過去的事情,被一件一件地翻了出來,像是清算。兩個人都像是失控了,數落著彼此的過錯。言語像是不能表達彼此的憤恨,兩人開始摔東西,像是打家劫舍,摔東西撒氣比賽。乒乒乓乓的摔打聲,甚至引來了鄰居的報案。從那以后,王雷就被趕出了臥室,和老丈人睡一個房間。他之前的計劃,母親告訴他的,盡快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就像扎了根,家里就像有了定海神針,你才能站住腳。打出一片立腳之地的計劃,就此擱淺了。
王雷又像是回到了單身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和老丈人一個房間。有一次,凌華再次罵他窩囊,沒本事,說村里的誰誰誰做生意,誰誰誰跑船,誰誰誰跟了漁船,兩年就翻身發財,買了房子車子,給老婆買了鉆石項鏈,金鐲子等等。說王雷這樣的北方人,木頭腦袋,一輩子就知道打工,一點拼命的精神沒有,當個上門女婿就安逸了,就等著拆遷款,這一輩子不拆,難道就等一輩子嗎?王雷一下子發了狠,辭去了廠里的工作,面試了一家捕魚公司,跟著上了船,可惜,還沒出海,就因為海鮮過敏,在醫院連著打了三天點滴,差點被折騰死了。吃魚不過敏和捕魚不是一回事。
他記得那天晚上回到榕樹村,沒敢進家門,轉身來到海邊,站在海堤上,想著凌華生氣發怒的樣子,丈人丈母娘躲避不管,鄰居的笑話和議論,他真的想一跳而下,結束這悲催的人生。他覺得自己在南方的這個城市,像一個可憐的孤兒,沒人在意他吃飽了沒,穿暖了沒,生病了沒,沒人在意他的喜怒哀樂,沒人關心他想要什么。而他呢!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看每一個人的眼色行事,活得比他的長相還猥瑣。那一刻,他真不想活了,想著一跳而下,世間所有的痛苦就此打住,從此再也不用在意任何人的臉色和眼色,就連從來都沒睜眼的老天爺,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而能痛罵你一句,你個睜眼瞎的老天爺,你娘的,要你何用,快去死吧你!
當他抬起一只腳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遠在北方小村子的父母,那通電話里的那最后一個哀求,有了孩子,抱回來給爸媽看看,我們就看看。
就看看,就看看而已的聲音,像是從北方的天空,被風裹著,被云托著,翻過秦嶺,飄過萬千樹木的森林,穿越了黃河和長江,抵達了他的耳邊。人啊人!終究不是木頭,終究不是動物,活過了三十多年,心里積攢了太多的牽掛和羈絆,就像一棵樹上的枝枝叉叉,沒那么容易放下和丟棄!
他再一次妥協,忍讓,退下海堤,癱坐原地,抽著煙,像是跟自己談心,罵著心里的另一個自己,同時也像是在勸說另一個自己。千萬不要做傻事,好死不如賴活著,哪怕像狗一樣活著,那總算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有一線希望,就有任何可能,可能中五百萬,可能人生翻盤,可能霉運去了,好運連連,可能凌華變了,可能他和凌華有了孩子,可能他帶著凌華回老家了,可能真的要拆遷了……等抽完最后一根煙,他站了起來,趿拉著鞋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沒出意外,又和凌華吵了一架。吵完架后,他自覺地退到了老屋住下。這一住,就是兩三個月。
今天晚上下班,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剛回到家,凌華就因為他沒有把襪子扔在洗衣間內,而是擱在了鞋里,他是汗腳,一股臭味,讓正在吃飯的凌華發火了。其實真正的原因是村里有人傳言,榕樹村大概二十年之內不會拆了。這個消息讓凌華有點發蒙,繼而陷入到了一種絕望里,二十年后,她都五十幾了,拆不拆跟她還有什么關系和意義。王雷覺得的無所謂,拆不拆的對他來說,意義不大。反正在凌華眼里,他就是在等著拆遷款,那就是吧!不拆的話,更好,似乎還能說明他不是圖這份拆遷款。不拆的話,他還能在榕樹下乘涼,在涼椅上休息,喝瓶百事可樂。當凌華喊出離婚兩個字的時候,王雷被徹底驚到了。自結婚之后,兩人從來沒說過這個詞,因為兩個人都知道,這個詞一旦出口,就很難挽回了,是不可輕易觸碰的底線,是原則,比摔東西更可怕。可凌華就像是挑釁似的,還是說出了這個詞。
當他奪門而出時,他的內心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徹底絕望了,就像此時,他再次回味剛才的吵架。他真覺得是自己咎由自取,作繭自縛,自己挖坑自己跳。同時他又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凌華的陰謀,報復他讓她臉上留下那條疤痕。更是他貪婪這座城市的華美,貪婪它將帶給自己的美好未來,貪婪城市的虛榮,貪婪這一世可以翻身的妄想。
輕生的念頭,在他剛才的思緒里,像是孤魂野鬼,一會兒飄蕩過來一會兒飄蕩過去,就像看著黑藍色的海水,水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喚他,告訴他跳下來,一點痛苦都沒有,這是媽媽的懷抱,曾經十月懷胎時你待過的地方,這里即溫暖又寧靜,即舒服又安全,再也沒有人跟你有任何沖突,牽絆和聯系,這里你可以睡得很好很好。
王雷一次次地挪動腳步,半只腳都在海堤外時,突然一艘漁船歸航,捕魚時的黃色暗光,遠看就像眼前吹來一陣沙塵暴,就像老家二三月份時偶爾刮起的灰蒙蒙的沙塵暴。甲板上的人,就像抵著沙塵向前走。他突然彎下腰,像父親那樣,頂著沙塵向前走,風越來越大,那個人跪倒了,但還是面向沙塵,像一個堅定的勇士。最后,他甚至趴下了,匍匐著,像是等待沙塵暴的結束,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調轉方向,而退卻逃走。他像一具雕塑,定格了在那里,莊嚴的如同殉道者一般。
無疑,那是父親。
他激動地大哭,像是瘋子一樣大喊著爸爸,爸爸……
就像一個夢,王雷被清潔工人叫醒時,發現自己睡在剛好能睡下一個人,翻個身就有可能掉下去的海堤上時,他坐了起來,還特意向海堤里側看了看,海水昨夜里漲潮了,已經淹沒了大部分沙灘,淹過了一半的海堤,如果掉下去,對他這個旱鴨子來說,必死無疑。他確定沒有做夢。下了海堤往回走。
到家后,沒見到一個人。他走進廚房,掀開罩著菜的罩子,給自己在電飯煲里盛了一碗飯,開始大口地吃喝起來。呼啦呼啦的扒飯聲,嚼菜的咔嚓聲,像是吃著一頓美食大餐。飯畢,他點了一根煙,等煙抽完,他換了工作服,認真地系好鞋帶,還特意打了鞋油,這才出了門,大步地走向上班的地方。
生活還要繼續!如果它真要自己倒下,那他就倒下,如果真要自己跪下,那他就跪下,最后大不了低到塵埃里,大不了,在灰塵里匍匐一輩子。最重要的是活著,哪怕只能活一天。只有活著,一切才都有意義,就像父親的一輩子,哪怕沒有站立起來,它依舊有沒有站立起來的意義,那個努力奮斗站起來的過程,他看見了。
就在昨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