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競速嗶哩還有河童競速8

隨著陰陽師版本不斷的更新,游戲很多內(nèi)容都發(fā)生了改變,和當初我們進入平安京大不一樣。在享受現(xiàn)在“百花齊放”版本的時候,偶爾也會懷念當年作為“萌新”時候的“傻事”,下面就總結(jié)一下那些已經(jīng)消失在時間中的,各種有意思的“傻事”。

研究劇情

還記得初入平安京,幫某位大狗狗,找兇手嗎?后來這就成了大家最愛玩的梗,“當初就不該幫那只狗找兇手!”“當初就不該相信那只會說話的白狗!”

當年的劇情也非常有意思,比如說為雨女擔(dān)心的蛙老板,那時候他還沒有開“賭坊”;“你是個好人”的鯉魚精,還有小心翼翼暗戀的河童;喪夫的櫻花妖,以及對櫻花妖抱有不一樣感情的桃花妖;暗戀紅葉的酒吞,明戀晴明的紅葉,以及明戀酒吞的茨木(有什么不對?)……

SR神眷

幾年前的系統(tǒng)界面,不止是有SP/SSR的“神眷”,還有SR式神的“神眷”,沒錯!以前抽到SR都能偷笑好久,而且沒有十連抽,大家都是單抽看運氣。那時候SR式神也算不錯了,大部分玩家都是三尾狐起手,然后各種現(xiàn)在看來冷門的SR過渡,比如判官、鳳凰火、孟婆等等。

藍票獎勵

那時候打探索,出來藍票簡直可以吹好久,如果小紙人獎勵再給一點勾玉,那就更興奮了。拿到藍票,立馬抽卡爽一爽,語音玄學(xué)、畫符玄學(xué)統(tǒng)統(tǒng)來一遍……

SSR的快樂

最后就不得不說一下最激動人心的……SSR式神了!曾經(jīng)大家對式神的強度還沒有準確的認識,所以每一位SSR都是大家心中的小寶貝,比如說現(xiàn)在除了競速、百戰(zhàn)沒有就業(yè)位置的燈姐,當年憑借一雙長腿備受寵愛;那時候的荒川,還是“最強單體”……之一;大狗子、茨木這些熱門就更別提了,粉絲一大堆……

除了上面這些過往的歷史,其實還有擠不上的鬼使黑妖氣封印,每周四、每周五沒有御魂buff加成刷副本,給SR、R式神喂黑蛋,給單體傷害式神配針女,給多段AOE配破勢……不得不說,萌新時候,歡樂多,玩到后期只想變強。

神去村的村民大部分很溫和,位于山最深處的神去地區(qū)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哪啊哪啊”是村民的口頭禪,這并不是在跟別人打招呼,也不是隨口敷衍一聲“哪啊哪啊”,而是帶有“慢慢來嘛”“先別急”的意思。久而久之,他們將其用于各種場合,甚至表達“真是悠閑舒服的好天氣”時,也只要用“哪啊哪啊”這四個字就可以了。

村民有時候會站在路上聊天。

“哪啊哪啊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對啊哪。”(對啊。)

“你家那個又去跑山了嗎?”(你老公已經(jīng)去山上工作了嗎?)

“今日就在近處,他原本說早上就去哪啊哪啊,但這時候還在哪啊哪啊,我想用掃除機哪啊。”(今天就在附近的山上,他原本說早上去慢慢工作,但現(xiàn)在還賴在家里發(fā)懶,我想吸地也沒辦法,真?zhèn)X筋。)

一開始,我就像鴨子聽雷,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神去村位于三重縣中西部,靠近奈良縣交界,村民說話都帶著關(guān)西腔,語尾都會加一個“哪”,這應(yīng)該也是讓村民的言行舉止放慢的原因。

“你的肚子不痛了哪?”

“嗯。”

“我想你是吃撐了哪。”

“我想也是哪。”

聽到他們這樣的對話,真的會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軟下來了。

當然,再怎么溫和的人,偶爾也會有激動的時候,這時候,在語助詞的“哪”之前,就會再加一個“呢”。

“我不是說了,一年級的學(xué)生要有大人在旁邊時才能去河里玩呢哪!下次再讓我看到,我可是會(真的)發(fā)飆呢哪!小心河童會來偷拔你們的屁眼蛋呢哪!”

我曾經(jīng)目睹直紀痛斥小學(xué)生,因為神去話的語助詞有很多聽起來像“哪”的音,所以即使罵人的時候,也有一種不痛不癢的悠然。

至于直紀是何方神圣,我自然會說清楚。

不過,用“河童”來嚇唬小鬼會不會太猛了?屁眼蛋又是什么?我屁股上可沒長這種東西。小鬼終究是個小鬼,照樣嚇得屁滾尿流,哭著嚷嚷:“河童好可怕,我不喜歡。我以后不敢了,原諒我哪。”會不會太單純了?簡直就是日本民間傳說的世界。

我離開從小長大的橫濱,住在神去村的神去地區(qū)差不多快一年了。突然想要把這一年所發(fā)生的事記錄下來,神去的生活在我眼中實在太稀奇了,尤其是村民更古怪。他們看似溫和,卻會默默地做出一些破壞性的舉動。

雖然不知道往后在這里的生活是否順利,總之,我還是決定動筆寫寫看。與喜家那臺積滿灰塵的電腦接上電源后還可以使用,只可惜沒接網(wǎng)線。與喜家用的是黑色轉(zhuǎn)盤電話(我來到神去村后第一次看到實物),而且,所有的房間都沒有網(wǎng)線的接口,真搞不懂他們?yōu)槭裁促I電腦。是出于好奇心嗎?一定是買回來之后,覺得看說明書太麻煩,就把電腦擱在一旁了。

至于與喜又是哪號人物,我有機會再跟各位細述。

雖然我沒寫過長篇大論的文章,但記錄這段生活可以讓我的心哪啊哪啊(平靜)下來,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思緒。冬日里,工作不會太忙,有很多時間可以寫作。

神去的村民之所以重視“哪啊哪啊”,應(yīng)該是基于大部分人從事以一百年為單位循環(huán)發(fā)展的林業(yè)工作,加上晚上沒有任何娛樂,天暗之后只能早早上床睡覺這兩個理由。即使再怎么匆忙,樹木也不會加速成長,所以,大家都吃飽睡飽,明天繼續(xù)過哪啊哪啊的日子。幾乎每個人都抱著這樣的態(tài)度。

這一陣子,我說話時也很自然地加上“哪”的音,但我的神去話功力還很差,無法順利地把他們的對話記下來,只能請各位在閱讀這本書時記住,神去的村民滿口都是神去話。

實際上,我無意分享這份稿子。但我會假裝有讀者在讀而寫下去,所以“各位切記神去的村民一開口都是神去話”,這聽起來不是挺像一回事的嗎?……算了,好像沒什么了不起。

總之,我打算隨心所欲地把這一年來所發(fā)生的事寫下來,也請各位帶著輕松的心情讀下去。哪里來的各位啊,嘿嘿。

我原本打算,等高中畢業(yè)后就靠打工自力更生。

我的課業(yè)成績不理想,對讀書也沒有興趣,所以父母和老師從來沒有勸我“先讀大學(xué),再來考慮其他的事”,但我也無意進哪家公司,過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想到年紀輕輕人生就這么決定了,心情其實超郁悶的。

在高中畢業(yè)典禮這天之前,我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日復(fù)一日地過著胸?zé)o大志的生活。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好好找一份工作,未來堪憂,周圍的人也都千叮萬囑地警告我,但我對幾十年后的“將來”完全沒有真實感。所以,我決定不去思考,不必自尋煩惱。當時,我并沒有想做的事,也不認為能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我只知道這件事,因此,我原以為畢業(yè)典禮之后,仍然會日復(fù)一日地過這種乏善可陳的生活。

沒想到參加完畢業(yè)典禮,一回到教室,班主任阿熊(熊谷老師)就對我說:

“喂,平野,老師幫你安排了工作。”

我從來沒托他幫我找工作,所以“啊?”了一聲。阿熊卻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不是和你開玩笑。”

沒想到真的不是開玩笑。

我被阿熊一路拖著回了家,老媽早就將她的東西全都搬進我的房間里,包括她郵購買回來之后完全沒有用過的健身器材,現(xiàn)在全在我的房間里。

“你的換洗衣服和日用品已經(jīng)寄去神去村了,你要乖乖聽村民的話,好好工作。對了,這是你爸給你的。”

神去村是什么地方?老媽拿出一個白色信封,說是已經(jīng)出門上班的老爸給我的,接著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要把我趕出家門。信封上寫著“路費”,里面裝了三萬元。三萬元能干什么啊!

“別開玩笑了!”我大聲咆哮,“太不講道理了,為什么突然趕我走?”

“只有月亮沒有安息,”老媽翻開手上的筆記本念了起來,“從窗戶窺視著我的心。”

這是“本大爺詩集”!我發(fā)出無聲的吶喊,跳了起來。我藏在書桌的抽屜里,老媽居然未經(jīng)同意,就擅自偷看!

“還給我!”

“不要。如果你不想我把這些內(nèi)容影印發(fā)給你班上的同學(xué)看,就給我乖乖去神去村。”

沒血沒淚的魔鬼老媽居然對正值多愁善感青春期的兒子下這種毒手。即使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仍然會火冒三丈。

“有意思,原來只有月亮沒有安息呢。”阿熊笑了起來,“別擔(dān)心,老師也不會告訴別人。”

人類趕快毀滅吧!這下子,被老媽的陰謀暗算了的我,只能垂頭喪氣地離家了。

老爸減薪后,老媽希望我趕快獨立。屋漏偏逢連夜雨,住在附近的大哥、大嫂剛好生了孩子,老媽一看到長孫就眉開眼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老爸向來都是妻管嚴,我猜想他被趕出家門的日子也不遠了。

阿熊送我到新橫濱車站,推我上新干線,在便條上寫了去神去村的方法,然后塞到我手上說:

“你一年都不能回來,保重身體,好好干活。”

后來我才知道,家里瞞著我申請了“綠色雇用”,這個制度會讓愿意從事林業(yè)工作的人獲得國家補助款。這基本上是國家資助重新雇用移居者和返鄉(xiāng)者的制度,像我這種剛畢業(yè)的年輕人能夠獲選可說是例外中的例外。可見林業(yè)界的人手嚴重不足,居然核準了我這種例外。

只要林業(yè)工會或林業(yè)公司愿意招收培訓(xùn)生,那么每收一位培訓(xùn)生,國家就會在第一年支付給他們?nèi)偃f日元補助款。當然,因為尚需要支付對林務(wù)一無所知的培訓(xùn)生生活費用,以及指導(dǎo)人員的人事費用、機材費,三百萬其實并不夠。

但在年輕人越來越少的山村,村民看到終于有人愿意投身林業(yè)時,都會竭誠歡迎、熱心指導(dǎo)。面對三百萬補助款和村民的善意、熱忱,我根本不好意思說出“我還是對林業(yè)沒有興趣”這種話,簡直就成了甕中之鱉。

在名古屋下了新干線,換了近鐵線來到松坂,然后又搭了從來沒聽過的地方線搖晃了半天,一路駛向深山。我仍然沒搞清楚狀況,連哄帶騙地被趕出了家門,既無助,又懊惱,更寂寞。但我還是決定抱著輕松的心情,先到便條上所寫的地址再說。我把這當成是一趟旅行。

路途中,我用手機和朋友互發(fā)短信來打發(fā)時間。

“阿熊突然要我去一個叫神去村的地方。”

“真的假的?!會不會太酷了?”

不久之后,手機顯示“無信號”。收不到信號!有沒有搞錯啊!這里真的是日本嗎?我只好放棄發(fā)短信,欣賞起窗外的風(fēng)景。

地方線的列車只有一節(jié)車廂,也沒有導(dǎo)電架,更沒有輸電線。我原本以為是電車,看起來又像公共汽車,卻是在軌道上行駛。我越來越搞不清楚狀況了。車上沒有售票員,乘客下車時,由司機負責(zé)收票。包括我在內(nèi),從頭到尾只有四個乘客,最后只剩下一個大口吃著橘子的老太太。那個老太太也在我的前一站搖搖晃晃地下了車。

分不清是公共汽車還是電車的地方線,沿著溪畔的山腹行進,越往上游的方向前進河水越清澈。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干凈的溪流。山景漸漸現(xiàn)于眼前,幾乎感覺不到自己已身在山中。

搭電車在群山中穿梭,所看到的景象和在森林中行駛的感覺差不多。

山上積著薄雪,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杉樹。事實上,其中混雜了不少檜樹,只是那時候我還無法分辨杉樹和檜樹。

天氣變暖時,住在這一帶的人會深受花粉癥之苦吧。

我還在事不關(guān)己地為別人操心時,車很快就到了終點站。那是一個無人小站,一踏上月臺,潮濕且寒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放眼望去,沒有任何民宅。層層的群山輪廓也隱入黑暗中。

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我戳在老舊的車站外,遠處一輛白色的小貨車一路閃著車頭燈,沿著山路開下來,停在我面前。從駕駛座走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我嚇了一跳,因為他一頭短發(fā)染成刺眼的金色,看起來很像黑道小混混。

“你就是平野勇氣嗎?”

“是的。”

“你有手機嗎?”

“有啊。”

我剛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手機,就被他搶了過去。

“喂!”

我差一點就搶到了,但他的動作還是快一步。他拆下手機的電池丟進了樹叢,電池似乎掉進了水里,傳來一聲“撲通”的水聲。

“你干嗎?!”

“哪啊哪啊,反正這里收不到信號,留著也沒用。”

這是犯罪吧。我火冒三丈,這個滿臉奸笑、來歷不明的男人太可怕了,我轉(zhuǎn)身走回車站。我才不要留在這種鬼地方,我要回去。

但是,已經(jīng)沒有回松坂的電車了。末班車是晚上七點二十五分,有沒有搞錯啊?我無可奈何地走出車站,那個男人還在原地。

“上車。”他把變輕的手機還給我,“別慢吞吞的,行李呢?”

我只帶了一個裝了換洗衣服的行李袋,他沒有再多說什么,直接把行李袋丟上小貨車的車斗,對我努了努下巴。他大約三十歲,渾身肌肉結(jié)實,動作也很敏捷。況且,從他可以突然把別人的手機電池丟掉的兇惡程度來看,反抗他顯然不是個好辦法。

無論如何,在明天早上之前,我都無法離開這里。我才不想睡在深山的車站里喂野狗。豁出去了!我坐上了小貨車的副駕駛座。

“我叫飯?zhí)锱c喜。”

他自我介紹道,沿途也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小貨車沿著彎曲的山徑繼續(xù)向山里行駛了一個小時左右。隨著海拔升高,我的耳朵也嗡嗡作響。他開車很粗暴,每次轉(zhuǎn)彎,我的身體就被甩得東倒西歪,害得我有點暈車。

最后來到一棟像集會所的建筑物前,我被趕下了車,行李也被丟下車。他開著小貨車揚長而去,一個等著我的大叔請我進屋吃了火鍋。

“山豬哪。”

大叔笑嘻嘻地說。他指的是山豬火鍋。

大叔在值班室兩坪(1)多大的房間內(nèi)為我鋪好被子后也離開了,整棟建筑物只剩下我,只聽到河流的水聲和風(fēng)拂過山間樹林的聲音,四周寂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毛。我小心翼翼地把額頭貼在窗戶玻璃上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任何風(fēng)景。雖然即將進入四月,卻仍然寒意逼人,直透心骨。

走廊上有一個粉紅色公用電話,我打了一通電話回家。

“啊喲,原來是勇氣。你順利到那里了嗎?”

老媽的聲音后傳來嬰兒的笑聲。大哥、大嫂似乎在家里。

“嗯,剛才吃了山豬肉。”

“真好,媽媽從來沒吃過。好吃嗎?”

“嗯。我想知道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在這里做什么?”

我很想說,我想回去,但是我咬著牙,把這句話吞了回去。

“做什么?當然是工作啦。”

“做什么工作?”

“反正,你能找到工作就算是老天有眼了,你就別再挑剔,努力工作吧。無論什么工作,不試試看怎么知道自己適不適合呢。”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工作?”

“啊呀呀,洗澡水燒好了。”

老媽顧左右而言他,然后就掛了電話。

魔鬼老媽!居然也不清楚兒子做什么工作,就推我入火坑,一腳踢出家門。

我打開煤油暖爐,鉆進了被窩。內(nèi)心的不安和混亂讓我好想哭,搞不好可能真的流下了一滴眼淚。

天亮之后,我搞清楚這里是林業(yè)工會。林業(yè)工會是什么?他們要雇我當事務(wù)員嗎?我滿腦子疑問,只知道,我要在這里接受二十天的培訓(xùn)。

請我吃山豬火鍋的大叔向我傳授了“山林危險須知”“林務(wù)專業(yè)術(shù)語”,我還學(xué)了如何使用鏈鋸,但我整天挨罵。“腰更用力呢哪!”“手臂垂下來了呢哪!”那時候,我終于明白自己即將被送去林業(yè)的第一線工作。

林業(yè)?開什么玩笑,簡直難堪死了。雖然我心里這么想,但地方線列車行駛的時段,大叔整天寸步不離地盯著我,我雖然逮到三次機會試圖逃脫,但每次都被大叔發(fā)現(xiàn)而無法得逞,只好作罷。他抓著我的脖子,把我押回林業(yè)工會的事務(wù)所。大叔的手臂很粗,聽說他曾經(jīng)在山上把公山豬甩出去。

我只能乖乖地接受培訓(xùn)了,但我心里仍然靜靜等待機會逃脫出去。

“你可以去中村先生那里考各種證照哪,”大叔說,“加油哪。”

中村先生又是誰?他什么都沒說。

在林業(yè)工會結(jié)束為期二十天的培訓(xùn)的那一天,飯?zhí)锱c喜再度開著小貨車來接我。他開著小貨車載著我沿著河畔繼續(xù)往上游的方向開。大叔站在林業(yè)工會那棟房子的門口,一直對我揮著手,好像要送我上戰(zhàn)場。

因為整天都在練習(xí)鏈鋸的使用方法,我腰酸背痛,手上長了繭。我全身酸痛,走路時則成了外八字。光是這段培訓(xùn)生活就讓我體會到,我不適合林業(yè)工作,但也不敢懇求對方“讓我回去吧”。眼前的情況也很難逃走,與喜坐在駕駛座上,一聲不吭地握著方向盤。

林業(yè)工會事務(wù)所位于神去村內(nèi)名為“中”的地區(qū)。與喜要開車載我去神去村最深處的“神去”地區(qū),距離“中”將近三十分鐘的車程。

神去地區(qū)是四面環(huán)山的小村落,幾乎沒有平坦的土地。神去河沿岸零零星星幾十戶人家,將近一百位村民。每戶人家都在屋后的一小片田里種了供應(yīng)全家人的蔬菜,還利用河畔僅有的平地開墾了水田。

這里的村民有一大半超過六十歲,附近只有一家賣日常生活用品的商店。這里既沒有郵局,也沒有學(xué)校。如果想買郵票或是寄包裹,就要托前來送信的郵差代勞,必須去中地區(qū)才能寄宅急便。想要買隨身用品時,也要翻越好幾座山,前往名為“久居”的鎮(zhèn)上。

這里什么都不方便。

與喜駛過一座小橋,把小貨車停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

“去向東家打一下招呼嘿。”

東家?我正驚訝他居然會冒出這么老掉牙的稱呼時,他已經(jīng)走出庭院,頭也不回地走向和緩的坡道,我慌忙追了上去。山上吹來跟冬天一樣冷的寒風(fēng),路旁還留著少許積雪。沿途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這里的人口密度原本就很低,這時候又剛好是中午。

東家的家“生長”在離河川有一小段距離的高地,背后靠山。這棟古老質(zhì)實的日式傳統(tǒng)房子的確很適合用“生長”這個詞來形容。寬敞無比的前院鋪滿大小相同的白色碎石,前院的角落放著一組用一整塊木頭制作的桌椅,桌子巨大到可以容納很多人同時烤肉。好不容易走到玄關(guān),那里也有兩塊巨大的門牌,其中一塊寫著“中村”,另一塊寫著“中村林業(yè)株式會社”。

這下我知道,東家原來就是中村先生,看來我以后要在這里工作了。中村先生到底是怎樣的人?我心里有點害怕,但越害怕反而越想見識一下。于是,我乖乖地跟著與喜走了進去。

與喜沒有按門鈴,直接打開玄關(guān)的紙拉門。不知道是不是聽到了門外的動靜,一個年約五歲的男孩從昏暗的屋內(nèi)跑了出來。他皮膚很白,一雙骨碌碌的眼睛,臉頰紅通通的。男孩開心地張開雙手叫著:

“與喜!”

與喜叫了一聲“嗨,山太”,把男孩抱了起來。

“清一在嗎?”

“在!”

與喜抱著名叫山太的男孩,跨過門檻,走進屋內(nèi)。沿著昏暗的通道,來到寬敞的泥土地房間和廚房。我從來沒看過別人家的泥土地房間和廚房連在一起,忍不住好奇地東張西望。外露的粗大橫梁已經(jīng)老舊烏黑,天花板的部分似乎是儲藏室,有一個木梯架在旁邊。

山太趴在與喜的肩頭好奇地看著正在觀察老房子的我。當我們視線相遇時,大概是害羞,他把臉埋進了與喜的肩膀,但又立刻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打量著我。當我們再度四目相接時,山太笑了起來。我覺得他真可愛。

也許是為了防止寒氣入侵,面向泥土地房間的和室木門是關(guān)著的,木門油黑發(fā)亮。與喜單手打開了門,向和室內(nèi)探進頭問:

“喂,清一,新手來啰。”

“哦,進來吧。”

沒想到里面?zhèn)鱽硪粋€年輕的聲音。我在與喜的指示下脫了鞋子,走進和室,還幫與喜抱著的山太脫了鞋子。山太怕癢地嘻嘻笑著,與喜一把他放下來,他立刻跑了進去。

“山太,哪啊哪啊。”

山太沖到一個三十過半的男人腿上。他穿了一件深茶色和服,外面套了一件條紋鋪棉和服外套跪坐著。這個瘦長臉的男人和山太不同,目光十分銳利。

“平野勇氣,歡迎你加入,以后請多關(guān)照。”他對我說道,“我叫中村清一,這是我兒子山太。”

原來他們早就安排好要我在中村林業(yè)株式會社工作了。來到這種深山地區(qū),連去地方線車站都很難,到底該怎么辦?眼前我只好乖乖坐在坐墊上,與喜在我旁邊盤腿坐了下來。

后門突然有動靜,隨即傳來一個聲音。

“啊喲,有客人?”

回頭一看,一位秀氣的美女打開木門看著我們。一雙大眼和雪白的肌膚簡直和山太一模一樣。

“我老婆祐子,”清一哥介紹說,“祐子,這是新來的平野勇氣。”

“很高興認識你。”

祐子姐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我心頭小鹿亂撞。在橫濱,不,即使在電視上也難得見到這么好看的美女。我突然很想知道這段日子我會住在哪里。中村先生家很大,搞不好我會住這里。就在這一刻,頓時覺得別人完全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幫我安排工作這件事也無所謂了。

大家一起喝著祐子姐泡的茶,山太和與喜以驚人的速度吃著羊羹。

“我剛才去看了后面的茶園,”祐子姐說,“嫩葉因為冰雪都凍傷了。”

“今年雪還真多,山上怎么樣,與喜?”

“西邊的山腰附近情況最糟糕,那一帶有很多幼齡樹。”

“那明天去起雪吧。”

聽到清一哥這么說,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點著頭,就連山太也不例外。“起雪”是什么?是鏟雪的意思嗎?路上的積雪并沒有很深啊。我暗自想。

清一哥向我說明了薪水是月薪制,也享有社會保險,工作時間原則上從早上八點到傍晚五點,但會因工作地點的不同,考慮到前往目的地山林的時間,所以也會提前集合。聽完之后,我更覺得“嗯,我果然對林業(yè)沒興趣”。

最后安排我暫住在與喜家。怎么不是清一哥家呢?我有點失望。祐子姐和山太送我們到門口,我和與喜沿著來路往回走。

“你完全沒有經(jīng)驗嗎?”

與喜問我。我有點不悅地說:

“在林業(yè)工會學(xué)了鏈鋸的用法。”

與喜不以為然地用鼻子吐了一口氣。

“呿,鏈鋸。”

怎樣啦!之后,我們兩人不發(fā)一語地走在路上。

與喜就住在剛才他停小貨車的那棟房子里,河邊的那三棟房子中,他家是中間的那一棟。這棟傳統(tǒng)的農(nóng)舍建筑雖然不如清一哥家的房子那么氣派,但如果在都市,這么大的房子也足以稱為豪宅了。

庭院里有一個紅色屋頂?shù)墓肺荩恢谎┌椎墓纷诠肺萸埃豢吹轿覀儯⒖唐疵鼡u尾巴。狗屋上釘了一個木牌寫著“no-ko”,這發(fā)音是“乃子”(母狗名)嗎?但無論怎么看乃子的后腿之間,都覺得它是只公狗。明明是公狗,卻叫乃子。我偏著頭感到納悶兒。乃子的臉看起來好像在笑,被與喜摸了一下頭,立刻舒服地瞇起了眼睛。

在拉開玄關(guān)門的前一秒,與喜大叫一聲:“快閃!”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茶杯立刻從打開的門縫飛了出來,擦過我的臉頰,落在庭院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碎裂了。

“你死去哪里去了呢哪!”

一個苗條嬌小的女人站在泥土地房間,擋在那里。她和祐子姐完全是不同的類型,但五官輪廓明顯,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沒想到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美女比率居然這么高。我暗自想。我回頭看著庭院里那只摔破的茶杯,一個大叔剛好走了過去,看看我們,又看看摔破的茶杯,露出詭異的笑容,卻沒有過來勸架,就直接走進對面的房子了。

吵成這樣是家常便飯嗎?與喜也一副處變不驚的態(tài)度。

“我老婆美樹。”

他轉(zhuǎn)頭對我說道,然后又對美樹姐解釋說:“我不是說過要去中地區(qū)參加聚會嗎?之后又去巡山了。”

“聚會是三天前的事。你之后一直在巡山呢哪?這么冷的天氣,晚上也一直在山上哪?”

“對啊。晚上就睡在工會的事務(wù)所。”

他騙人。與喜根本沒睡在那里,但是,我當然沒吭聲。

“你這個鈍斧!我不管了呢哪!”美樹姐大聲咆哮。

“哪啊哪啊。”與喜雙手做出安撫美樹的動作,“他是平野勇氣,以后要住在我們家。”

話鋒突然轉(zhuǎn)到我身上,我只好上前一步。

“很高興認識你。”

美樹姐不發(fā)一語,轉(zhuǎn)身走進里面的房間。

與喜和他太太美樹,還有與喜祖母繁奶奶住在一起。繁奶奶縮成一團坐在飯廳,就像個皺巴巴的饅頭,看到與喜和美樹姐夫妻吵架也不為所動。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木乃伊一樣的擺設(shè)呢。

“哎喲,早就習(xí)以為常啰。”

繁奶奶說。繁奶奶的腰腿不好,不能下廚做飯。與喜站在泥土地房間里準備晚餐,我在飯廳坐在繁奶奶的對面。

“美樹姐剛才說‘鈍斧’,那是什么意思?”

“呵呵呵。”繁奶奶張開沒牙的嘴巴笑了起來,“與喜的名字是我?guī)退〉模诒镜卦捴校褪恰^’的意思。”

這時,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只公狗名字“乃子”的發(fā)音,原來在當?shù)卦捚鋵嵤恰颁徸印钡囊馑肌?/p>

與喜、繁奶奶和我在飯廳一起吃晚餐。桌上只有白飯、腌蘿卜和海帶芽味噌湯。美樹姐在里面的房間沒有出來。

“她好像生氣了……”

“別擔(dān)心,如果真的生氣,她就會回娘家哪。”

與喜說著,吃了三碗飯。繁奶奶也添了一次飯。只有腌蘿卜和味噌湯的配菜,他們的胃口還這么好。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我對未來感到極度恐慌。我要住在這對兇惡夫妻檔和奄奄一息的老奶奶的家里,并從事林業(yè)工作,無論怎么想都覺得不可能撐下去。我很想趕快逃,但車站遙不可及,手機也因為與喜的關(guān)系不能使用了,我身上只有三萬元出頭。一想到前途茫茫,我只吃得下一碗飯。

繁奶奶會搭每周巡回兩次的廂型車去久居的老人日間照護中心,她說她已經(jīng)在那里洗過澡了,準備睡覺。

“我啊,身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長污垢了。”

與喜牽著繁奶奶走進廁所旁一間三坪大的榻榻米房間。

“好,晚安。”

與喜告訴我用鐵制浴缸直接燒水洗澡的五右衛(wèi)門風(fēng)呂的使用方法后,我踩著底部的木板泡在熱水中。不過總覺得摸到鐵的缸身會燙到,身體也繃得特別緊。因為浴缸沒有足夠的空間伸展手腳,只能在水里蹲了老半天。與喜用柴火燒的熱水似乎比用瓦斯或電力燒的洗澡水水質(zhì)更柔軟。

與喜在我之后洗了澡。我躺在飯廳旁三坪大榻榻米房間的被子里,聽到隔壁放祖先牌位的房間里傳來說話聲。與喜似乎在勸美樹姐趕快去洗澡。

“我再去幫你把水燒熱一點,哪?”

與喜拼命取悅美樹姐。我還來不及聽到美樹姐的回答,就已經(jīng)昏昏睡去。

山林工作通常由四五個人組成一個小組共同進行。

中村林業(yè)株式會社有二十名員工,住在全村各個角落的員工每天都來這里上班。這家公司主要接受附近私有山林地主委托的疏伐工作,同時,還要負責(zé)養(yǎng)護全年度東家中村家的山林。

我和與喜同一組,我們這組專門負責(zé)中村家的山林,可以讓我學(xué)到從植林到運材的整個過程。

這個組的成員有與喜、清一哥,還有五十歲左右的田邊巖先生和七十四歲、老當益壯的小山三郎先生。巖叔和三郎老爹都住在神去地區(qū),是從小就在山里打滾的狠角色。

第一天上工,天還沒亮,與喜就把我叫醒了,我依依不舍地從被窩里爬了出來。

飯廳的矮桌上放了兩個閃著銀光的三角形物體。原來是超級特大號飯團,每個用鋁箔紙包著的飯團差不多有三杯米的分量。

“美樹心情變好了哪。”

與喜樂不可支地說。做這種看了根本無法讓人食指大動,也稱不上是便當?shù)谋惝敚@是哪門子的心情變好?但是,我還是心存感激地捧著特大飯團,拎著裝了茶水的水壺坐上了小貨車。與喜把阿鋸也抱上了車斗。

小貨車往村落深處行駛了大約十分鐘,很快就來到了沒有鋪柏油的路,周圍也沒有房子。有一側(cè)是通往溪谷的陡坡,路越來越窄,終于駛到了盡頭。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已經(jīng)停了三輛小貨車。

我們繼續(xù)徒步上山。阿鋸精力充沛,蹦蹦跳跳地沖上長了小草的斜坡。與喜上山的速度和走平地差不多,連大氣都不喘一下。他身上背了小方巾包著的飯團,肩上掛著水壺,一只手上拿著斧頭。斧頭!都什么年代了,還在用斧頭!

我拿著鏈鋸拼命跟上與喜的腳步。與喜的腰上綁著類似美容師用的那種安置各種工具的腰袋。雖然看起來像是趕流行,但與喜應(yīng)該是以實用為目的。除了像銼刀的金屬工具外,還有裁短的橡膠管等莫名其妙的東西,一件件從腰袋的小口袋里探出頭。

郁郁蒼蒼的杉樹讓森林內(nèi)的光線昏暗。

“這一帶都來不及養(yǎng)護。”

與喜說。雖然他很冷淡,但似乎很愿意教新手。

“理想的森林應(yīng)該更明亮,樹木也會更粗壯。”

我氣喘如牛,沒辦法搭腔。從遠處眺望和實際爬上山,山的表情完全不同。這里的斜坡很陡,視線只能緊盯著腳下,根本沒時間抬頭看其他地方。有些陡峭的斜坡簡直和懸崖差不多,在這種地方植林的人簡直不要命了。何況樹木種下之后,還要做養(yǎng)護工作,樹木長大之后,還要伐木,然后搬運下山。這種斜坡根本連站也站不直,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向來沒有恐高癥,卻因為眼前的高度和沒有地方落腳忍不住雙腿發(fā)抖,但我不想讓與喜發(fā)現(xiàn)我會害怕,所以咬著牙,緊跟上與喜的腳步。我們越過了好幾個山脊,山谷的積雪很厚。走在斜坡上,樹梢上的積雪不時砸落下來,我每次都嚇得縮起脖子。

我們終于抵達那天的作業(yè)現(xiàn)場。

清一哥、巖叔和三郎老爹早就到了,正等著我們。巖叔豪爽地向我打招呼:“勇氣,你好。”聽到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有點慌了神。三郎老爹笑嘻嘻地問:

“與喜和美樹昨天吵得很兇,已經(jīng)和好了嗎?”

這時,我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昨天走進對面那戶人家的爺爺。明明都是同一組,看到組友夫妻吵架也只是在一旁看熱鬧而已嗎?為什么不來勸架?如果勸架成功,搞不好我們可以吃到比較像樣的晚餐。不過,美樹姐那么氣急敗壞,我不得不承認,三郎老爹的判斷是正確的。日后我慢慢還知道,三郎老爹察覺各種危險的能力是一流的。姜果然是老的辣,多年的經(jīng)驗不是混假的。

“昨晚我們好好溝通了一下,已經(jīng)沒事了。”

與喜面不改色地回答。他們是怎么好好“溝通”的?我為什么倒頭就睡著了?真是虧大了。

“大家聽我說,”清一哥戴起安全帽說,“今天要起雪,從這條線往山谷方向橫向一排一排進行。開始吧!”

隨著他一聲令下,大家立刻向山腰的方向散開了。巖叔和三郎老爹一組,與喜和清一哥一組,我跟著與喜和清一哥那一組。阿鋸在兩組之間跑來跑去,好像在為大家加油打氣。

這一帶的杉樹無法承受雪壓,紛紛彎向山谷,有些樹幾乎都快碰到斜坡了。

“如果不把它們扶正,就會長得很畸形,到時候就賣不出去了。”清一哥告訴我,“所以要把樹上的雪抖掉,扶正樹干。從山頂開始,橫向一排排向下作業(yè),弄完一排之后,再去固定下一排,這樣的作業(yè)效率最高。”

雖說是幼齡樹,但樹高已經(jīng)有三米,要怎么把雪抖掉?把樹拉回筆直的狀態(tài)后加以固定?正當我在納悶兒時,清一哥拿出了稻草繩。

“先把這個綁在被雪壓彎的樹枝根部。”

與喜從清一哥手上接過稻草繩的一端,綁在靠中間的細枝干上。清一哥壓低了腰,把手上的稻草繩另一端用力一拉,杉樹的樹梢就抬起了頭。

“這時候,必須特別注意一件事。”清一哥拉著稻草繩對我說,“把樹拉直后,不能再往山的方向拉。如果角度拉過頭,等明年積雪時,就會導(dǎo)致干折,或是明年無法順利起雪,損失會很慘重。”

清一哥把手上稻草繩的另一端綁在灌木的根部。杉樹立刻筆直地挺立在斜坡上。

“稻草繩很快就會腐爛,所以接下來就不用再管它。如果繩子中含有化學(xué)纖維,在第二年冬季來臨之前,就要上山把繩子解開。否則,即使積了雪,樹干也無法壓低,就會造成干折。”

“來,讓你試試。”聽到清一哥這么說,我有點不知所措。與喜正接二連三地為斜坡上的杉樹綁繩子。輸人不輸陣,我不能老是拖拖拉拉,依循著清一哥的指導(dǎo)用力拉著繩子。

好重。雖然樹干很細,剛才就連看起來力氣不如與喜的清一哥,也看似毫不費力地把樹拉了起來,但我拉的這棵樹卻一動也不動。

“把腰壓低,后背和斜坡保持平行,盡全力拉。”

“嘿呦。”

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樹梢才終于抬起頭。

“再用力點,還差一點。”

清一哥踩踏著剛才起雪那棵樹周圍的泥土,指導(dǎo)著我。

“對,很好。”

聽到他的指示,我憋著氣,慢慢改變姿勢,打算把稻草繩綁在灌木根部。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綁繩子上,手臂的力量稍稍放掉了。

這下子杉樹立刻反彈,我因為反作用力滾下了斜坡。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總之,我要死了吧。阿鋸在遠處吠叫,最后,我的腰撞到斜坡下方的樹木,才終于不再往下滾。我撞到樹之后,樹上的積雪全都砸在我的頭上。我的工作服沾滿了泥巴,一下子就弄臟黑掉了。

“喂,你沒事吧?”

我看到清一哥慌張地跑了過來。與喜看到我手腳笨拙地摸著腰,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

“哇哈哈哈哈。”

在不遠處工作的巖叔和三郎老爹聽到他的笑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也紛紛趕了過來。

“你們玩得很開心嘛。”

三郎老爹了解狀況后,語帶羨慕地說。

害臊和疼痛讓我哭笑不得,我真的好想回家。

春天的腳步近了,此時下的雪又濕又重。

晚上躺在被子里,也可以聽到山上的樹木折斷的聲音。咔嚓,咔嚓。山上回蕩著一聲聲清脆的聲響。

每當聽到這個聲音,就覺得于心不忍,坐立難安,很想飛奔著沖上山,為幼齡樹起雪。同時,也會感到十分難過。因為山上的植樹不計其數(shù),以我的作業(yè)速度,即使花好幾年的時間,也無法把所有被雪壓彎的幼齡樹拉起來。

當我輾轉(zhuǎn)難眠時,經(jīng)過我房間去廁所的與喜就會對我說:

“哪啊哪啊,即使你再怎么擔(dān)心也無濟于事,趕快睡覺吧。”

言之有理。

從事林業(yè)工作后,即使看到樹木無法承受積雪的重量而斷掉,也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每一棵樹木皆無法按計劃生長。遭受雪折的樹是生命,然而為了防止樹枝折斷,盡心盡力地為樹木起雪的人也是生命。雖然樹木不會動,也不會叫,但它確實地生長著,我來到神去一年,總算能體會到這份工作就是用漫長的歲月和這些樹木打交道。

但是,我才剛來神去村,當然不可能明白。

每當聽到山上傳來樹折的聲音,心里就特別難過,但不是為“樹木折斷了,怎么辦?”感到難過,而是覺得“好煩喲,又要去山上起雪了”,是因為失望而心情沉重。

總之,第一天上工起雪失敗讓我見識到了。

我重重地滾下斜坡,被與喜大肆取笑后,從此一蹶不振。如果我當時頭剛好撞到巖石,豈不一命嗚呼了?當我每次站在沒有立足之地的斜坡上作業(yè)時都膽戰(zhàn)心驚,拉繩子時也畏畏縮縮的。

這里沒有我可以勝任的工作。想到這里,我就懊惱不已。為什么逼我來到這種地方讓我出盡洋相?我不想干了。我獨自生著悶氣,但其實是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丟臉,懊惱和生氣只是為了不愿面對自己的沒出息而萌生的感情。

在山上工作時,一旦注意力無法集中,很容易發(fā)生危險。所以,每工作兩個小時就會休息一下,吃午飯的時間也很充裕。

我們坐在斜坡上,打開便當。那片斜坡是開墾用地,待冰雪融化后,打算種植杉樹苗。灰色的雪云布滿了天空。

“這場不該在這個季節(jié)下的雪也快停了,”巖叔說,“到時候就要忙著整地、種樹苗了。”

“是啊,”三郎老爹也點著頭,“山上的工作并不是只有起雪而已,勇氣,你不必害怕。”

我低頭不語。我的技術(shù)毫無進步,拖累了整組的工作效率。沒有人責(zé)備我,這反而讓我更難過。我整天都在盤算如何逃離這個村莊,但是,我沒有交通工具。與喜只要一回家,就把小貨車的鑰匙藏起來。況且,我根本沒有駕照,而徒步離開神去是不可能的任務(wù)。即使我想在路上攔車,搭便車到車站,村民也都認識我,看樣子一定行不通。

簡直讓我進退兩難了。我啃著這巨大飯團時,遠處仍然不時傳來樹木折斷的咔嚓聲,讓人忍不住嘆氣。

“怎么辦?”三郎老爹戳了戳與喜,“都是因為你欺負新手,害他整天都沒什么精神呢哪。”

“我才沒有欺負他。”

與喜搔了搔抱在手上的阿鋸的脖子,事不關(guān)己地說。阿鋸搖著蓬松的白尾巴,掃到了我的手臂。

雖然清一哥沒說什么,但似乎覺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有一天,雪停了,天氣晴朗,吹來了和煦的暖風(fēng)。

“今天勇氣不用上山,”清一哥說,“但要負責(zé)修整庭院的樹。”

在鄰近山頭工作的日子,大家一大清早都在清一哥家集合,確認作業(yè)的流程。小組成員圍在庭院的大桌子旁喝茶,冬天的時候,會在大鐵桶里燃燒樹枝取暖。

雖然在上工之前就先休息很奇怪,但這想必是在神去村的“哪啊哪啊”精神基礎(chǔ)上而建立的習(xí)慣。在山上工作,只要一急躁,就準沒好事。

“所有人嗎?”

與喜咬著橘子,一臉不耐煩地問。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對我這個累贅感到厭煩。

“不,你留下來教勇氣。三郎老爹和巖叔,還有我今天要去久須山南側(cè)的斜坡整地。”

三郎老爹和巖叔“嘿呦”一聲站了起來,就連阿鋸也張大了鼻孔,一副好像在說“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與喜有點不滿,但他不敢違抗東家清一哥的命令。

“如果他把整棵杉樹都砍了,你就不要怪我呢哪。”

說著,他走向中村家主屋旁的倉庫。清一哥他們分別坐上自己的小貨車,準備上山。阿鋸一開始興奮地跟在與喜的身后,與喜不知道對它說了什么,它一臉“是嗎?那我走了”的表情折回車旁,對著清一哥正在發(fā)動的小貨車搖著尾巴。

我抱起阿鋸,把它放在小貨車的車斗上。清一哥從駕駛座探出頭說:“一旦習(xí)慣與樹木相處后,就不會感到害怕了。今天會綁上安全帶,腳下也可以站得很穩(wěn),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不用想也知道,問題可大了。

中村家的庭院周圍種了好幾棵高大的杉樹,用來阻擋從山上吹下來的風(fēng)。我不知道清一哥是第幾代東家,但這棟房子絕對有悠久的歷史。周圍的杉樹有如神社周圍的樹一樣茂密。

與喜從庫房里拿出修整樹木的工具:粗大的腰帶,一端有金屬扣環(huán)的牢固繩子,還有名叫“升柱器”的刀具。用兩條帶子把升柱器綁在長褲和工作鞋上,將刀刃固定于內(nèi)側(cè)。只要把刀刃前端插進樹干,即使沒有枝丫的樹木,也可以輕松爬上去。

但這未免太難了,我一千個不愿意。

“把刀刃插進樹干,不是會傷害樹干嗎?”

“反正這些樹不是用來做木材的,即使損傷也沒關(guān)系哪。”

“爬上樹的時候,雙腳只能靠這個刀具固定吧?這不是很不穩(wěn)嗎?……”

“腰上綁了安全帶,沒問題的。廢話少說,趕快上吧。”

與喜推了我一把,我來到庭院東側(cè)的杉樹下。樹的高度遠遠超過兩層樓房。

我聽從與喜的指示,在腰上系了安全帶。與喜把有金屬扣環(huán)的繩子掛在我的安全帶上,繩子呈圓環(huán)狀,繞著杉樹的樹干一周。我抱著杉樹,被繩子固定在杉樹上。

安全帶上還系了另一根繩子,掛著鏈鋸。爬樹的時候,雙手必須騰空,爬到目標地點后,再舉起鏈鋸,把樹枝鋸下來。

爬樹的時候,只有腰上的安全帶綁在樹干上支撐身體。只能依靠淺淺插進樹干的升柱器站穩(wěn)雙腳。

在距離地面六米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維持這種宛如表演雜技的姿勢使用鏈鋸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但與喜根本沒用升柱器,只靠著腰上的安全帶,就輕輕松松地爬上了樹。他是猴子嗎?他的安全帶上只插了那把斧頭。

“怎么了?你還不快爬呀?”

與喜像蟬一樣伏在樹干的中央,低頭看著還站在地上手足無措的我。

即使叫我快一點,我也不知道在沒有樹枝可抓的情況下,如何爬上這么粗大的樹干。我先用手臂抱著樹干,想把右腳上的刀具插進樹皮,但鏈鋸和腳上的升柱器太重了,根本無法施力,好不容易才爬了一小截。我這副蠢樣簡直就像撲倒在橫綱胸前的低級別相撲力士。

忽然間,升柱器上的刀刃松脫,我整個人滑到了地上,下巴都被樹干磨破了。

“你在干什么呢哪?”

與喜嘆著氣,從樹上滑了下來,解開安全帶,站在我的身后。

“我撐住你的屁股,你再試一次。”

我討厭我自己不敢說不的懦弱性格。無奈之下,我再度抱著樹干。

“以腰為支點,身體稍微向后仰。”

“腳、腳!要把刀刃插進樹干。”

他不斷提醒我,我拼命挪動身體。因為有與喜扶著我的屁股,我好不容易才爬到了超越自己身高的位置,但離有樹枝的地方還有段距離。

“很好,”與喜說,“你很輕,按這個要領(lǐng)繼續(xù)往上爬,哪啊哪啊來。”

慢慢地,放松心情。我小心翼翼地活動手腳,也慢慢掌握了訣竅。與喜說得沒錯,只要以腰部為支點,手臂就不需要太費力。即使不看腳下,我也慢慢了解刀刃該以怎樣的角度插入樹干。

“很好,很好。”

與喜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想不到他已經(jīng)在旁邊的杉樹上,爬到和我相同的高度了。他安全帽下的雙眼露出笑意。我第一次受到稱贊,忍不住暗爽。我已經(jīng)可以放開一只手抓臉了。

“繼續(xù)加油,我會告訴你該鋸哪一根樹枝。再爬高一點,別往下看。”

被他這么一說,我更想往下面看了。我正要轉(zhuǎn)頭,與喜立刻抓了一把杉葉,伸手丟了過來。

“我不是叫你不要看呢哪!”

杉葉打中了我的臉,掉了下去。我的目光追隨著杉葉掉落,正眼直視著地面。

我原來離地面這么高。

我嚇得卵葩都縮了起來。讓我下去!我要回家!我抱著樹干,很想哭出來,但為了不被正在旁邊那棵樹上的與喜嘲笑,我拼命忍了下來。只能咬緊牙關(guān),抬著頭,繼續(xù)往上爬。

我根本無暇欣賞風(fēng)景。

該鋸掉哪些樹枝才好?如果鋸太多,就無法發(fā)揮防風(fēng)的作用;如果放任不鋸,就會影響屋內(nèi)的采光。

鏈鋸必須隨時關(guān)上開關(guān),以免腳下不小心打滑時,鏈鋸會砍傷自己。

我在與喜的指導(dǎo)下,鋸著樹枝。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才終于完美地修剪完一棵杉樹。與喜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我,但他自己在樹木之間爬上爬下,效率卻是我的五倍。

中午休息回到地面時,雙腿忍不住發(fā)抖。為了不讓與喜察覺,我踩穩(wěn)著每一步,在庭院的桌旁吃著巨大飯團。飯團里除了酸梅和鮭魚以外,不知為何還包了可樂餅。

“哇,看來美樹的心情不錯哪。”

與喜看著從米飯中探出頭的可樂餅,頓時眉開眼笑。這簡直成了飯團占卜。

陽光越來越暖和,天氣變暖時,空氣中開始混雜著各種氣味。有小河清澈水流的甘甜,有即將破土而出的新鮮青草味,還有不知道哪里在燒枯枝的焦味和在冬季期間死在深山的野獸散發(fā)出的腐臭味。一切都突然有了動靜,準備迎接新的季節(jié)。

從遠處山上傳來的鏈鋸聲音突然停止了。是清一哥他們嗎?他們應(yīng)該也開始午休了吧。

祐子姐送來加了很多料的豬肉味噌湯。

“吃完了再添,你們多吃點。”

“山太呢?”與喜問。

“他在后面玩瘋了。”

“是嗎?”

山太沒有出現(xiàn),與喜有點悶悶不樂。

喝完豬肉湯,整個身體都暖和起來。我們開始下午的工作。

一開始力道沒有用對地方,雙腳發(fā)抖,腰部僵硬,握著鏈鋸的手不時往下垂,但我漸漸掌握了訣竅。

身體盡可能放松,利用杠桿原理支撐身體,身體緊貼著樹,從容易砍的角度揮下鏈鋸。

“不要因為做得順手就大意了。”

與喜除了偶爾提醒我以外,便不再啰唆什么。這家伙人還不錯嘛。屋后的杉樹已經(jīng)修整完畢,終于準備向西側(cè)的樹木挺進了。當然,大部分都是與喜的功勞。

鏈鋸嗡嗡作響,砍下過度茂密的樹枝。與喜用耙子把樹下的枝葉都掃成一堆。我故意對著與喜的腦袋砍下小樹枝。咚、咚地命中了與喜的安全帽。第三次時,與喜揮著拳頭怒吼:

“別鬧了!”

我猛然抬起頭,發(fā)現(xiàn)從中村家主屋的窗戶可以看到屋內(nèi)。三坪大房間的窗邊擺了一個梳妝臺,貓足桌腳的焦糖色梳妝臺看起來有點舊。一個年輕女子正坐在鏡子前。

女子微微張著嘴唇,正擦著淺色唇蜜。我們的視線在鏡子中交會。

她臉上的皮膚晶瑩剔透,又是個美女。她的黑色眼眸閃著調(diào)皮的神情,我的身影映照在她的眼眸中。她富有光澤的嘴唇笑了笑,臉上的表情就像情緒不定的貓。

我完全被她吸引,鏈鋸不小心砍下了不需要修剪的樹枝。巨大的樹枝帶著樹葉搖晃了一下,正中與喜的腦袋。

“勇氣!”

與喜大叫一聲,丟開手上的耙子,沒有系安全帶就爬了上來。

“嗚哇哇哇,我不是故意的。你聽我解釋。”

他完全不聽我的解釋,以驚人的速度逼近我的腳邊,用安全帽用力頂我的屁股。

“好痛!好痛啊!”

我原本想踹與喜抵抗,但腳上有刀刃。我只能慘叫著,拼命往樹上爬,以逃離他的魔爪。

“誰住在那個房間?”

“你說誰?”

與喜不再用頭頂我,而是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梳妝臺上蓋著白布。

“咦?剛才還在的。”

“女人嗎?年輕的?美女?”

“嗯,對啊。”

“哈哈。”與喜笑得很詭異,“我告訴你,那是幽靈。”

“大白天有幽靈?況且,現(xiàn)在的時節(jié)也不對。”

“神去一年四季都有幽靈出沒。”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因為東家做了不少壞事,大部分都是清一招惹的女人陰魂不散。”

“怎么可能?”

雖然我嘴上這么說,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很僵硬。我向來很怕幽靈或是妖怪之類的,上高中時,女朋友邀我去看恐怖片,我硬是找理由推掉了。

住家附近的杉樹終于在一天之內(nèi)修整完畢。傍晚的時候,清一哥他們也下山了。

我們像早上一樣圍著用鐵桶篝火取暖。周圍的樹木透出簡潔的輪廓向天空伸展。

“勇氣,干得好!”

清一哥稱贊道。他是為了增強我的自信,才要求我修整屋外的防風(fēng)樹。

三郎老爹和巖叔也對我贊不絕口:

“對第一次的人來說,成果很不錯。”

“與喜再怎么厲害,一個人也很難在一天之內(nèi)就完成。”

于是,我開始有了“再留在這里努力看看”的念頭,也對正默默地捆綁落地樹枝的與喜刮目相看。

主屋的紙拉門打開了,傳來山太的聲音。

“直紀,你要走了嗎?”

“我改天再來。你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啊。”

走出玄關(guān)的正是剛才坐在梳妝臺前的女人。

“誰說她是幽靈的?”

我壓低嗓門問與喜,與喜卻假裝沒聽到。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直紀,要不要我送你?”

正在火旁取暖的清一哥問她。那位名字聽起來好像男生的直紀冷冷地說:

“不用了,我騎摩托車來的。”

然后,她從倉庫推出一輛川崎重型摩托車。她推著摩托車,沿著石子路推向馬路。她是東家的什么人?我很想問別人,但似乎沒有人會回答我的問題。因為在這個小村莊里,大家都是熟人,所以,神去村的人從來沒有“相互介紹”的想法。

“直紀要再哪啊哪啊點。”

三郎老爹說道,其他人也都頻頻點頭,異口同聲地說:“是啊,是啊。”

“啊喲,她已經(jīng)走了嗎?”

祐子姐從主屋走了出來,拿了一個包了保鮮膜的盤子嘆著氣:“我還想叫她把菜帶回家去。”

她拿著這盤菜要怎么騎摩托車?不對,等一下,這搞不好是我逃離神去村的天賜良機。

我的確順利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也因為得到了組內(nèi)其他成員的認同暗爽不已,但是,我根本不想做什么林業(yè)的工作。我是被老媽和阿熊陷害,才會來到神去村這種鬼地方。

什么“再留在這里努力看看”啊,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太大意了,差點就被綁住了。

“我去拿給直紀小姐。”

我從祐子姐手上搶過盤子,跑向馬路的方向。“喂!”與喜叫著我,但我頭也不回。

直紀矯健豪邁地騎上摩托車,正在暖車。低沉的引擎聲在山里回響。

“這是祐子姐要給你的。”

直紀看了看我遞給她的盤子說:

“我不要。”

她戴上夾在腋下的全罩式安全帽,馬上就要騎走了。我慌忙說:

“那我?guī)湍隳茫憧刹豢梢运臀业杰囌荆俊?/p>

“啥?”

“我有事要去松坂。我剛領(lǐng)到薪水,想買點東西寄給我父母。我已經(jīng)向清一哥報備了。”

我把老爸給我的三萬元隨時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有了這筆錢,應(yīng)該足夠讓我逃離這里了。

“你看,我的薪水。”

我從口袋里拿出信封。

“上面明明寫著‘路費’。”

慘了。我忘了這件事。

“咦?嘿嘿嘿。”

我只能笑著掩飾。直紀露出懷疑的眼神。

“反正不關(guān)我的事,”她說,“你有安全帽嗎?”

“有。”

我戴上工務(wù)用安全帽坐在直紀后方。我可以抱她的腰嗎?

“出發(fā)啰。”摩托車的引擎轟隆轟隆響,“你別哭呢哪。”

摩托車像箭一樣沖了出去,我差點被甩下車。我不顧盤子飛向后方,慌忙抓住直紀。哇,她的腰又細又軟。但我只得意了一剎那,因為直紀以驚人的速度狂飆起來。

“嗚哇!”

我嚇得眼淚、鼻涕直流,但立刻被風(fēng)吹走了。在這么狹窄的山路上狂飆,萬一遇到對向來車怎么辦?雖然我這么想,但直紀不停按著喇叭,即使遇到轉(zhuǎn)彎也照沖不誤。車體大幅傾斜,膝蓋幾乎快碰到地上了。

“讓我下車!”

我大叫起來。更可怕的是,與喜開著小貨車追了上來。與喜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從駕駛座探出頭大叫著:

“勇氣,你想逃嗎?我饒不了你!”

他齜牙咧嘴,簡直兇神惡煞。大事不妙了。

直紀越飆越快,與喜也緊追不放。他的小貨車裝的是什么引擎?他們在山路上競速追車。我如果嚇昏了,肯定小命不保了。我拼命激勵自己,發(fā)揮最大的毅力保持清醒,但每隔十五秒,腦袋就會一片空白。

摩托車和小貨車幾乎同時抵達車站。在車站等電車的老太太一臉吃驚地看著我們。我下了摩托車,正要走向車站,但雙腿直發(fā)抖,幾乎無法站立。我只能爬,卻被與喜踩住了背。

“直紀,你還是這么猛。”

“因為載了點貨,今天差一點輸給你,”直紀笑了笑,“改天再玩吧。”

最后一句話似乎在對與喜說,又像是說給我聽的。直紀的摩托車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在山路上。

“你還真會找麻煩哪。”

與喜把我拉了起來,押上小貨車。電車駛離了車站,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也搞不清楚是因為沒有逃走的悲哀,還是撿回一條命的安心,讓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老家在哪里?”

返回神去地區(qū)的途中,與喜問我。

“橫濱。”

“我沒去過,是個好地方嗎?”

當然是個好地方。無論是商店還是玩的地方,都有太多這個村莊沒有的東西。我原本想這么回答,但還是把話吞了回去。

即使我離開那里,也沒有人會在意。

我寄了明信片給我的高中同學(xué),告訴他們這里無法使用手機,也留了與喜家的地址和電話,卻沒有人回信給我,也沒有人打與喜家的黑色轉(zhuǎn)盤電話。大家可能都忙于新生活吧,我爸媽有了新歡孫子,早就把舊愛兒子拋在腦后了。

嗯?搞不好是因為我現(xiàn)在的處境很悲慘、很落魄?

“雖然神去村可能無法和橫濱相比,但也是一個好地方。”與喜說,“你對這個村莊和山上的事還一無所知。”

“那當然,我來這里還不到一個月啊。”

“你應(yīng)該再多住些日子呢哪。如果現(xiàn)在逃走了,我會告訴我的子孫,‘有一個從橫濱來的平野勇氣比金針菇還要脆弱,是一個完全派不上用場的米蟲’,一百年后,你會成為這個村莊最弱的傳說。”

“那又怎樣?即使成為這個小村莊的傳說,我也不痛不癢。”

太無聊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笑了之后,心情稍微放松了一點。

“哪啊哪啊,”與喜靜靜地輕聲說道,“沒有人一開始碰林務(wù)工作就順手的,只有我這個天才例外。”

黑色的山影浮現(xiàn)在滿天晚霞中。

我和與喜回到家時,家里一片漆黑。

“美樹,不在家嗎?喂!”

與喜一邊叫著,一邊脫下鞋子走進飯廳。我也跟了進去。

“與喜,你先坐下。”

黑暗中,傳來繁奶奶的聲音。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繁奶奶宛如亡靈般,駝著背,坐在祖先牌位前方。

“哇噢,奶奶,原來你在家。”與喜伸手拉了一下日光燈的繩子開關(guān),“為什么沒開燈?”

“繩子這么高,我怎么拉得到?”刺眼的燈光讓繁奶奶不停地眨眼,“你老婆離家出走了。”

“又離家出走!”

與喜對著天花板叫道。繁奶奶拍了拍榻榻米,與喜端坐在矮桌旁,我也不得不端坐在與喜身旁。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今天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

與喜嘆了一聲。我也有同感,飯團里還放了可樂餅。

“你之前沒回家時,是不是騙她說去巡山了?”繁奶奶用嚴厲的聲音問,“結(jié)果跑去名張玩了哪。”

“呃。”

與喜還想裝糊涂,繁奶奶用手指在他的眉間用力彈了一下。繁奶奶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與喜已經(jīng)“嗚呃”地慘叫一聲,按著額頭,身體縮成一團。我的眼前只留下繁奶奶像眼鏡蛇般躥起的殘影。

這位老太太搞不好身手很敏捷……我露出疑惑的眼神注視著,但繁奶奶已經(jīng)像饅頭一樣坐回原來的位置。

“酒店小姐打電話來問:‘與喜今天不來嗎?’明知道接電話的是你老婆,對方還故意這么壞心眼。你會去那種地方玩,可見你的眼光也很差。”

與喜垂頭喪氣地聽著繁奶奶的教訓(xùn)。

“在你把你老婆帶回來之前,你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是……”

與喜垂頭喪氣地起身離開。真是大快人心。我因為剛才演了那出逃跑的戲碼,現(xiàn)在已經(jīng)饑腸轆轆,那我就和繁奶奶先吃晚餐吧。

我想得太美好了。

“你在干嗎?跟我來。”與喜說。

“為什么我也要去?”

“即使我一個人去,美樹也不可能跟我回來。我們一起用哀兵政策央求她回家。”

“我才不要,她是你老婆啊。”

“剛才不是我去接你回來的嗎?”

“我又沒拜托你,是你多管閑事追來的。”

“白癡,別說這種讓人心寒的話。”與喜打我的頭,“我們是同一組的,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要一條心。”

我被與喜的歪理說服了,和他一起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我們沿著河流往下游走,旁邊是干裂荒涼的農(nóng)田。

美樹姐的娘家就在橋的另一端,距離與喜家走路不到五分鐘。她娘家是神去村唯一的一家商店,推開玻璃門后,泥土地房間堆放著各種各樣的商品,從農(nóng)具、清潔劑到食物、煙酒,什么都有,什么都賣。

“有人在嗎?”

與喜叫了一聲,和屋內(nèi)相隔的紙拉門打開了一條縫。一位看起來像是美樹姐父親的中年男人露出一雙眼睛。

“我家美樹有沒有來這里?”

與喜賠著笑臉問道。美樹姐的娘家這么近,他們夫妻顯然是青梅竹馬,與喜和美樹姐的父親應(yīng)該也很熟。

但是,我完全猜錯了。

“她什么時候變成‘你家的美樹’呢哪?”

美樹姐的父親咬牙切齒地威嚇道,用力關(guān)上了紙拉門,完全不留情面。

“你別這么說嘛,讓我見見她哪。”

“不行,我不能把女兒交給你這種色坯,你們離婚吧。”

“你不要故意說這種話讓我為難嘛,”與喜哀求道,“爸爸,求求你了,哪啊哪啊。”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我以后也不幫你家送信、送包裹了。”

美樹姐的父親好像在郵局上班,他和與喜隔著紙拉門展開了攻防。一個要打開紙拉門,另一個堅持不讓對方打開,紙拉門的外框被他們拉扯得發(fā)出嘰嘰咯咯的聲音。

最后,與喜不知道從口袋里拿出什么東西,握在手心,“哇哈!”一聲,用拳頭打破拉門上的紙,把手伸了進去。

“這個給你,怎么樣?”

與喜突如其來的粗暴行為讓我嚇了一大跳,紙拉門的另一端也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紙拉門竟然喀啦喀啦地打開了。

“那就哪啊哪啊吧。”

美樹姐的父親努了努下巴,示意我們?nèi)ワ垙d。脫鞋子的時候,與喜向我咬耳朵說:“我給了他酒店的折價券。”

大人的世界真齷齪啊!

美樹姐和她母親正在飯廳吃飯。

“啊喲,與喜,這次這么快就上門哪。”

美樹姐的母親面帶微笑地說,美樹姐根本不正眼看與喜。

“我奶奶一直責(zé)罵我,叫我趕快來道歉。”

與喜說著,對著美樹姐磕頭。“都是我的錯!請你回家吧。”

他的磕頭似乎也是家常便飯,美樹姐不發(fā)一語地繼續(xù)吃著飯。

“勇氣,你也一起道歉。”

與喜小聲對我說。

“為什么我要道歉?”

我再度反駁道。

“他就是新來的?”

“很年輕,看起來很有活力哪。”

美樹姐的父母開始談?wù)撐遥覠o可奈何地跪坐在磕著頭的與喜旁。

“呃,美樹姐,”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了口,“與喜哥已經(jīng)在反省了。”

鴉雀無聲。空氣中飄著烤魚和洋芋沙拉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

“對了,以后我會好好看著與喜哥。只要一下班,我就會馬上把他拉回家,所以,請你回家吧。”

自尊心算什么?我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也對著美樹姐磕頭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磕頭居然是對著別人的老婆。饑餓太可怕了。

美樹姐停止咀嚼,放下了筷子。我可以感受到她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和與喜的腦袋。

“真的嗎?”美樹姐用沙啞的聲音問,“你真的不再玩女人了嗎?下次再被我發(fā)現(xiàn),就不是離婚而已,我要死給你看呢哪!”

我詫異地抬起頭。美樹姐似乎是認真的,她雙手握拳,放在腿上。

“我知道了。”

與喜說著,把自己的手輕輕放在美樹姐的手上。

“你不可以說謊呢哪。”

“我知道,其實我和其他女人都是逢場作戲,我心里永遠只有你。”

“與喜!”

美樹姐抱著與喜的脖子哇哇大哭起來。

這對夫妻是在演哪出啊?

美樹姐的父母輕松自如地吃著晚餐,也許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吧。

走出“中村屋”雜貨店(美樹姐和清一哥家好像是遠房親戚)后,我們沿著來路走回家。星星在天空眨眼,無數(shù)的星星難以辨認出星座。

豪華的夜空令我感到陌生,我有點眼花了。我的逃脫和磕頭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

與喜走在前面,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進自己的家門,走在我旁邊的美樹姐小聲地問: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很蠢?”

我當然不能回答“是啊”,只好沉默不語。

“我從小就喜歡與喜,愛得死去活來,才終于結(jié)了婚。只要是跟他有關(guān)的事,我就無法冷靜下來。”

與喜到底有什么好?雖然他在工作上很能干,但他這個人吊兒郎當,滿嘴胡說八道,不過想想,和青梅竹馬在從小長大的地方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錯。

“美樹姐,哪啊哪啊哪。”

聽到我這么說,美樹姐笑了笑:“對啊。”

我第一次說出口的神去話融化在早春柔和的空氣中。

(1)坪:日本傳統(tǒng)計量單位,1坪約為3.305785124平方米。